第十八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三)
如是,一朵跌落枝头的花,沉入深默湖水的漩涡,身不随己地在亦真亦幻的飘泊中打转;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心归何处。如是,一缕不问来处的幽魂,游荡在前世今生的轮回里怅望,望穿秋水也望不到记忆中的一眼回眸;可叹魂无所依,可怜梦无所系。 死后,才悲哀地觉察:无论魂归天堂,或是地狱;位列仙班,还是阎罗地府;其本质,是一模一样的。我,没有一心想去投奔,相见的人,也从不乞盼与谁在泉下相聚。包括,我的父母,亲朋。 二十几年来的红尘离落,辗转奔波;到头来,我的人生,活的就像一场华而不实的玩笑。 或者,我本来,便是这么没心没肺吧。 此身已死,魂魄交付冥冥:若说心甘情愿,那是假的。事实上,悔之晚矣的事情,还有很多。深悔,虚度了这短暂的一生;深悔没能来得及撒欢地爱一场,恨一场。平平淡淡地应付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背着沉重的壳,躲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豪掷光阴。 生命与我,假使重来,该是另一番面貌吧?!可,世间,又哪里寻得“后悔药”呢。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惋惜,临到归去,终无人以酒相送。 我,被时空的曲折,又带回了那个房间——满是被方方正正的小格子割据的,光线迷蒙的空间里,半空中吊着色彩缤纷,艳丽到惊悚的花朵…….烟雾笼罩,岚霭沉沉之中,那个孩子依然安静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 我知道,他转过身来的面相,是极丑陋,可怖的。满脸的血痕,惊惊撞撞的一对水瞳,其间溢满了无由的伤痛,和惊怕。 已经死了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我缓步上前,伸出手臂,把他瘦弱的身躯,揽入怀中,像在保护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 他,没有动,没有挣扎;温驯地伏在我的胸口。 说不出原因的,我知道:我爱他,我想护着他。 孩子,轻浅的呼吸,犹为乖巧地依恋着我。从一开始的噤若寒蝉,到慢慢放下防备,全身心的依赖。我,能感觉得到,他每一个细微情绪的转变,用心地体会着他,哪怕最最渺小的一点点心理波动。 就这样,留下来也好。抱着他,抱到天荒地老,抱到我们化成了生命尽头,尘世最初的那块石头。 至少,他不会怕了。而我,也找到了心之安处。 悠然向往,凝神之时:孩子,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耳垂。他,张了张口,闻所未闻的清冷低语,如聆音梵语,钻入脑际……. “你,该走了……记得回来救我。不要忘记哦…….” 我,心房一颤,大惑不解:他为什么要赶我走呢?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里呢? 手臂,不由抱得更紧,几乎要将他纤细的身子,嵌入我的体内。 “不要。我不走。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要被抛弃的惊慌,使我变得出奇的坚决。连一向语言不连贯的毛病,也消失不见了。 “记得救我。”他的语调是冷淡,冷静得非同寻常,没有一丝升沉。 一颗心,仿佛要让他掏出一个大洞,呼呼漏着风,空旷得难受:“我不走!我不会走的!哪儿也不去…….” 孩子,不由分说,猛地直起靠在我怀中的身体;双手一推——有如神助,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我拍飞了出去! 我,失重似的,荡在空中,如离了弦的箭矢,急速地飞向不知名的虚空…….身陷,一团白花花的光亮隧道,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仿佛即将坠入另一个层次的迷海幻境。 耳边,犹然听得见他的低声叮嘱:记得救我。回来救我。 我,记下了。可我,从此后该到哪里去救你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许是今生缘未了,还从梦里记明眸。 恍恍惚惚,好像沉睡了百年,千年,历经了万古久远的等待;我,大梦初醒地掀开了眼皮——恍如隔世。 这是,身在阴曹地府吗? 似乎也不大对。没听过,阴司地狱还能见到明媚春光的。鬼,不是最怕阳光了吗? 这是,一间整洁宽敞的房间。床上的卧具和墙壁的色调,都是统一的色调,高雅而又透亮的青白。我,躺在柔软的丝被里,舒服得像一朵晴空下的云。 扭过头,床边的小桌上:一尺高的透明花瓶中,亭亭玉立一束深粉的郁金香;为这过于素淡的空间,平添了几分活泼、灵动的色彩。 会心一笑。看来,死后的情形,要比自己原先设想的好。 稍微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麻麻痒痒的针刺感,应该是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血液循环缓慢造成的。再接再厉,试着抻了抻腿:这下子,能感觉出全身的关节,好像是重新组装过了的崭新零件,完全不听我的指挥了。 所谓“脱胎换骨”的,又一种释意,是不是说的,便是我目前的状况的呢。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很宁静,祥和,很适合我。如果,由人成鬼后,永生永世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我,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还好,没有看到萧靖。那是不是能够证明:他,依然活着?再是美好的天堂,终究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他没有与我同往,实在值得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