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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源头(尤菲)

    黑底金边的高背座椅之上,玛洛琳俯身端坐,面沉如水。前来汇报的卫兵甚至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女皇压抑着的不快,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陛下,昨天一天,我们找到了三十七名病人,并且……都将他们带到了北塔楼。有两个孩子的父母不愿放手,我们就一起带上了他们。”来自城卫队的年轻人转了转肩膀,略微挺起身体,“队长已经给了他们被褥和口粮,至于余下的事情,就交给琳大人和尤菲大人了。”

    尤菲在心中点点头。

    所谓辉光城的北塔楼,其实便是她第一次拜访帝都,落败于休斯之手后,被与琳一同送入的监狱。如今那里的绝大多数囚犯都已被释放,若是用于隔离病人,也的确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除了有些阴冷和潮湿。

    “冬天快到了。去教会买几个太阳炉,送过去,就说是我要求的。”女皇淡淡地说,“支出算在国库上,没意见吧,弗兰?”

    少女右侧的财务大臣微微躬身,“当然,病人也是我们的子民。但我觉得,教会应该为此出一些力。就算不要他们白送,打个三折不算过分吧?”

    台阶下方隐约有人低笑。玛洛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你有那个时间,怎么和肯沃斯讨价还价是你的事。”女皇板起脸,“但我不希望看到民众被迫离开住所以后,还要在冰冷的塔楼里挨冻——我记得,你是去那里面待过的。”

    “是啊,就在上个冬天。比起那时候,现在的‘北塔楼’可是好多了。”弗兰·马泰尔耸了耸肩,“放心,陛下。我只会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顺带给国库减少一些开支。至于肯沃斯,我敢保证,他会乐意的。”

    “那样就好。”玛洛琳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她挥手示意弗兰坐下,“街上的民众,有多少人知道这场疫病了?”

    “我……我不确定,但的确听到了些流言。还有……还有熟悉的街坊来向我打听。我没敢说太多,只是让他们少出些门。”卫兵犹豫着回答道,“另外,还有些传言,应该是……是……来自信仰埃达的人们。”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一点不错,陛下。”克伦特伯爵接过话头,换来卫兵感激地一瞥,“据我所知,那些信徒正宣称这场瘟疫是‘上神’的责罚,因为克洛维斯……还有您,亵渎了神明。他们还宣称,只要虔心追随上神,真诚忏悔过错,就能够免除这一劫难。”

    “哦?”玛洛琳皱眉,“最后那句话可当真?”

    “我不知道。”伯爵摇头道,“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那些信徒既不怕染病,也的确没有人患病。我想不能排除……他们有什么防止,或是治愈这种怪病的手段。”

    “搞不好这病就是他们弄出来的。”摩尔公爵冷哼,“然后反咬我们一口。”

    “我们没有证据。不管怎样,埃达信徒同样是帝国的子民,而非敌人。”女皇抬起双手,向下虚压了压,“传言的事情先放下。尤菲,你们的研究有什么进展?”

    少女轻轻起身,面向王座,微鞠一躬。

    “琳已经对致病的源头进行了培育和分离。我们正在研究能够消除它们,而且不对人体造成伤害的魔药。此外,我们也正用动物们进一步明确它的运作机制。如果一切顺利,那至少能让我们更好的阻止它传开。”

    两人的技术和知识一部分来自学院的教导,另一些则是联合会的典藏。六天以前,在王庭目睹过那一家人之后,尤菲便迅速赶往帝国边境的高塔,并尽可能地向他们寻求援助——书籍、记录、配方、设备、以及三名擅长生物学和魔药学,且愿意担任两人助手的中阶巫师。

    这正是她们上一次‘冒险’的回报。

    巫师们不总是愿意为钱提供服务,但作为上级巫师的助手进修,却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而作为存在了数百年的巫师组织,联合会收藏或尘封着的无数学识,此时也已全部对她们开启。

    她毫不怀疑,那里面有着她们需要的答案。唯一的问题在于,找到它需要花上多久——

    而留给她们的,又还有多久。

    “疫病可不会等人。”玛洛琳问出了她的顾虑,“你们大概要多少时间?”

    尤菲垂下视线思索。

    魔药的研发向来看重机缘。优秀的魔药往往是知识、情感与灵光一现的完美结合,而偶然得出成品以后,巫师才能提取其中的秘术概念,将其转化为可以重复制作的配方。实际上,许多魔药大师终其一生,也仅发表过一两种足以投入实用的,全新或改良的药物。

    琳当然有足够的能力。联合会的考核里,她只用了短短一个小时,就创造出那款‘带来幸福’的药剂——这几乎称得上是个奇迹。余下的便只是不断的努力,以及运气。

    金龙向来被视为幸运的象征,如果那传说是真实的,又能否给她自己带来好运呢?

    提到金龙让尤菲想起,今天是秋之月的第四十七日——按照两人的经历,伊格尔学院的结业仪式就在最近的几天。等到学员们各自归乡,学院塔楼重回宁静,那位历史上足以排入前列的强大巫师,或许能再次成为两人的援手。

    “休斯。”少女转过头,“可以拜托你去找一下科伦斯学院长,告诉他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么?”

    黑发黑眼的伊特人跳下椅子,单腿着地转过半圈,愁眉苦脸地摊开双手。

    “又是这种事。”他摇头叹气,“又是这种事!难道在你们的心目里,我堂堂,就是个擅长跑腿打杂的可怜人么?”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帮我们一起研究啊。”尤菲针锋相对,这段时间里,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与这名伊特人相处,“大人的秘术实力,我们都很认可哦。”

    伊特人翻了个白眼。

    “那可算了吧。”他说,“让我整天呆在实验室里,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他左右转了转脑袋,最后看向王座之上,“陛下,你最近就没什么要我做的么?”

    “听尤菲的话。”玛洛琳板着脸,嘴角却露出些许笑意,“这样就够了。”

    “啊——行吧,行吧。”休斯仰头向天,一脸的无可奈何,“我真应该让阿拉克夏留下来,省的每次自己费力赶路了!好啦,粉色头发的小丫头,你还想让我给那个‘疯子’带什么话?”

    “什么都不用。”少女微笑道,“他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伊特人耸耸肩,朝尤菲扮了个鬼脸,从大殿的侧门走了出去。尤菲这才重新望向王座,说出她在心中拟定的答案。

    “一周以内,我们应当能查清它的来源,从而想出阻止它传开的方法。至于药物的制作,等到科伦斯学院长来到这儿,我想也不会花上太久。”

    “我相信你们,这件事就拜托了。”玛洛琳微微颔首,“只要掌握了更多线索,我们就能早一些公开它的存在,而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

    不如说只有那样,她们才能降低这场瘟疫的影响——让皇室与辉光城保留足够的余力,应对即将来临的战事与混乱。

    疫病不会等人,敌人更不会。

    之后的议题多数与少女无关。于是她向女王告退,离开金碧辉煌的大殿,然后沿着梧桐庭园边缘的碎石小道,向着她们的住处漫步而去。

    秋季已然过半,杨树开始落叶一地,橙黄中带着些许萧索。微风轻拂而过,卷起几片黄叶向前翻滚,顺带惊起枝头的麻雀。金色阳光穿过叶片,一束束照在她的身上,带来舒适而柔和的暖意。

    这稍许驱散了盘绕在她心头的阴霾。阳光便是有着这样的魔力,一如信徒们对于的期盼。但这一次,尤菲明白,她们唯有依靠自己。

    圣莱昂诺斯的教会善于缓解病痛,对于常见的疾病,也有许多廉价且有效的治疗手段。然而当病症超出他们熟悉的领域,就连肯沃斯那样的白袍主教,都很难再做到任何事情。

    若‘上神埃达’的信徒们将脏水泼向皇室,至少他们能帮忙稳定人心,尤菲心想。只是教会向来宣称秉持公立,她们必须找出真相和证据,才可能让教会站到皇室这一边。

    少女将最后几片黄叶甩在身后,一级级攀上塔楼的旋梯,然后推开实验室的门。

    屋内一片忙碌景象。淡绿色蒸汽穿过蒸馏器的管道,一滴滴落在收集的烧瓶中;离心机飞速地旋转着,发出柔和而富有韵律的鸣响。恒温箱在长桌上一字排开,魔力水晶上用数字显示着温度与湿度;扫描仪依序用七色的光锥扫过样本,确认其中的每一重性质,再将结果投射到仪器的上空。

    来自联合会的三名巫师身披实验用的白袍,正忙着整理器皿,翻阅文献,以及一个个观测箱中的样本,在摊开的纸卷上飞速写下结果。琳则埋首于一台显微仪当中——与寻常的放大镜不同,它能够大幅提升使用者的魔力感知,让他们用魔力‘看’清极其微小的细节。

    唯一可惜的是,只有巫师能够使用这件设备。每个人的体内都拥有少量魔力,但想让普通人学习用它取代视觉,几乎和教导他们成为巫师一样困难。

    尤菲从门口的架子上摘了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替换掉深红色的天鹅绒外套。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金发少女直起身体,摘掉佩戴在头上的银白金属环。

    “辛苦了。”琳朝她摆摆手,另一只手托着脸颊看她,“怎么样?”

    她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一些。“还是老样子。我让休斯去找学院长了,希望他能有空过来。”

    “老爷爷肯定是很可靠啦。”琳的眼睛亮了亮,又立刻左右摇头,“但我还是想在他来之前做出点什么。不然的话,我们前面不就白说大话了嘛?”

    “说的也是。”或者说,这才像是她认识的琳。尤菲不由得轻笑出声,“所以,你们呢?”

    “唔……怎么说呢,我们的运气不大好?”

    话虽如此,琳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沮丧。凭着对友人的了解,尤菲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

    “是个新东西?”

    “一点不错。”金发少女站起身,双手交叠伸了个懒腰,“我翻了好几本关于疾病的书,里面甚至找不到相近的例子。不管症状、过程、还是‘那东西’本身都是。”

    琳从桌上的一堆纸张中翻了翻,找出一张用墨水笔绘下的图案。那是个凹凸不平的球体,从全身刺出众多狭长蜿蜒的触须。它们从末端进一步分裂并延展,相互交错纠缠,如同千年老树留下的根系。

    “喏——它大概就长这个样子,当然实际要丑得多。”

    那可不是什么好评价。普通人的审美很难用到‘它们’身上,但身为女巫,且精通魔法生物学的琳则不同。她记得琳曾经说过,霉菌真正的样子并不令人反感,而用于酿酒和制作面包的微小生命,则‘可爱到让她心动’。

    所以若她的好友觉得‘它’异常丑陋,或许意味着它具备超出常理的破坏力——以及超出想象的麻烦。

    “它是魔法生物?还是魔力造物?”

    巫师将导致疾病的外因分为四类:死物,比如砒霜或者黑莲花汁一类的毒素,普通人将其称之为‘中毒’;生物,从寄生虫到比单胞体更加微小的存在,大多数的常见疫病属于这一类;魔法生物,依托于魔力生存的生命体,也往往造成更严重的症状,失明症、恶魔热和魔鬼寒都是由它们导致;以及比起生物,更接近‘诅咒’的扭曲魔力。腐尸症是最典型的一个,另一个例子则是长期无防护接触魔药,而导致的魔力瘢痕——临冬城的公会接待员,克拉托斯·萨姆海因曾罹患过的绝症。

    相对而言,魔法生物导致的疾病比较容易处理,至少大多数都有缓解或治疗的魔药。而那些千奇百怪的魔力病症,在联合会记录的历史中,也往往需要大巫师亲自尝试解决,还未必每一次都能成功。

    “我不确定。它看上去是个生物,但我总觉得它不像正常的‘生命’。说不上来为什么……”琳撇撇嘴,学着尤菲的口气,“反正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不好对付。”

    少女不禁莞尔,又立刻正了正神色。“也许你是对的。它能活多久?”

    “这倒是有个好消息。离开宿主之后,如果不泡进营养液里,它没几分钟就会死掉。这东西好像永远都吃不饱——那些病人一直觉得饿,说不定也是被它害的。”

    和她感觉到的一样。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必然意味着大量的消耗。“传播方式呢?”

    琳转过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那排笼子面前。尤菲跟随过去,看到里面关着各种小型动物。每个笼子外面都挂着木牌,写有详细的日志:品种,来源,暴露日期,暴露方式,和几天以来的观察结果。

    三名‘学徒’陆续停下手中的工作,围拢到两人身边。琳略微退开一步,等着所有人都到齐,才重新开口。

    “伤口,服食和吸入都能导致染病,单纯碰触倒没有问题。暴露后六个小时就能再次提取到病原,而大约两三天后出现症状。此外,不管兔子、土拨鼠还是云雀,这玩意儿都一视同仁——我甚至怀疑,它能够传染给虫子。”琳走近过去,蹲下身观察着笼内的那些生物,“你觉得它们怎么样,比起你第一次带来的那个男人?”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着边际,但她清楚琳想问什么。尤菲蹲下身,看向一只卧在笼底的灰毛兔子——它毛色枯败,双耳耷拉,正病恹恹地喘着粗气。它在六天前遭到感染,就在她带回那名男人的同一天,称得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

    于是她闭上眼睛,将魔力化作无数柔丝,从四周缓缓围拢住它。

    秘法给了她另一道视线。在它的眼中,那生物仿佛一团火焰熊熊的干柴,正在将自己从头到脚燃成灰烬。她转动视线,陆续‘看’过其余的几只生物,然后慢慢站起身。

    “几乎一模一样。”尤菲轻声说,“说到这个,等下我还要去看望下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完成足够的检验和取样以后,她用神术复活了那名男人,让他回到自己的家中休养。这不只出于‘先救眼前之人’的想法,亦是想确认这种病症是否会留下长期的创伤,以及痊愈的人能否再次受到感染。

    当然,从感情上,她不希望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发生。

    “简直完美的物种适应性……不过既然是魔法疾病,这也是小意思啦。”琳拍了拍手,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那现在的事儿就剩下一个了。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也是尤菲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遇见那一家三口是六天前的事。被男人抓伤的卫兵于三天前出现症状,尤菲当日便治愈了他;而在昨天,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发狂一般冲进雷诺尔集市,连抓带咬地袭击了十几名行人。那少年很快便被附近巡逻的卫兵擒下,而所有伤者都被带到了北塔楼里。

    只是除了这些,她们找不到任何感染的来源。前往教会求医的患者日渐增多,北塔楼里的‘房间’也正一片片被填满。询问得到的信息里,病人们住在不同的街区,拜访过不同的场所,吃过不同的食物,接触过的人也近乎毫无关联。只有少数人近期受过伤——但尤菲不认为失手被锤子砸到脚,或者脑袋撞到门椽,会是导致患病的原因。

    或许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出过门。可谁又能完全不出门呢——

    “会不会有人刻意在散播这种疾病?”叫做苏拉的那位女性学徒插口道。她有些微胖,眼睛很大,圆圆的脸颊相当可爱,“所以病人才到处都是,而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联系?”

    和摩尔公爵差不多的猜测。金发少女抿住下唇,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很难说哎。在荆棘铁卫和狮鹫骑士们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坏事没那么容易才对。”她轻轻晃动着身体,“我倒是怀疑过粮食——但卫兵收集来的样本,你们也都看过了吧?”

    “全部正常。”卡夏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在三人之中最为年长,个子也最高,有着整齐的黑色短发,与棱角分明的瘦削面容,“就是普通的稻米和豆子,除了一部分有点发霉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水也是。不管河水、井水还是麦酒和葡萄酒,我既找不到污染的痕迹,也没能让它们得上病。”褐色卷发的法米尔指了指另一侧的笼子,轻推自己的金边眼镜,“说到这个,我昨天在塔斯汀区找到一家很棒的酒馆,等下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都不知道你是在调查什么啦。”琳调侃道,然后眨眨眼睛,“尤菲,你觉得这个病……和埃达,有没有关系?”

    “我有过这样的怀疑,只是缺少关键的证据。”尤菲沉吟片刻,平静地开口道,“我觉得不会主动制造这种疾病,至于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想先入为主。”

    “可是导师,我听说过……”法米尔的目光闪烁着探究,“您的直觉——不能告诉您答案么?”

    尤菲不禁失笑。

    前些天的最后一门考核中,她凭借极快的施法速度,加上先人一步的直觉,在三分钟里反制了贝莉尔考官的每一个法术,直到对方气鼓鼓地宣布她考试合格。而后她从凯尔口中听说,大概是出于维护面子的心理,贝莉尔女士公开了她们交战的影像片段,并对她拥有的‘天赋’大为称赞。

    “连我都被他们追着问个没完。薇薇安也是。”那时凯尔摇着头叹气,脸上却带着笑容,“说真的,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啊?”

    那当然还有很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对方。不过从‘未来’回归之后,她对于自己的‘直觉’便有了相对明确的认知,也早就与琳讨论过它的作用——以及局限性。

    “它能告诉我即将来临的危险,指引我找到隐藏起来的秘密。若我的决定将导致灾难和事故,它有时也能给予我警示。”尤菲轻柔地解释道,“它不能预测遥远的未来,更没办法在选择前告诉我正确答案。”她沉默了片刻,“另外,若是与神明相关的事,我的直觉就很难起到作用。”

    “就像是个恒定着的‘片刻预知’法术。”琳笑眯眯地帮她解释,“我觉得,科伦斯学院长或者哈泽尔首席,都能很简单地做到这种事吧?”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苏拉用手指绕着蓬松的头发,脸上带着一丝羡慕与敬仰,“所以,如果不是自己,那祂的信徒们,有办法创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说不定库伦那家伙可以。”琳鼓起脸颊,哼了一声,“如果真是他干的,就算拜托学院长帮忙,我也一定要给他个好看——这实在太过分了!”

    “可如果真的是他干的……或者说,真的是人为的。”卡夏托着下巴,认真地眯起眼睛,瞳仁里仿佛闪着光,“不觉得感染的人数太少了么?”

    “哎?你的意思是——”

    “如果叫库伦的那个人想对我们不利,他不该给我们这么多时间。”黑发的学徒一字一句,“比起让它不断零散出现,在一群人里引起爆发简单得多,也足够带来一大堆麻烦。”他点了点头,“我是在说,从性价比上,这并不合理。”

    “这倒是没错。”琳皱起脸,“就算他们能做到好了。那如果是人为的,就没必要弄这么麻烦;如果不是,它又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她用鼻子发出一声长音,“尤菲你说,卫兵们会不会漏问了什么啊?”

    “几天里发生过的事情,病人们很难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尤菲点着下唇思索,“传染病的源头有许多种可能,卫兵们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问不到重点或许很正常。”

    “那……要不我们找两个病人,分享一下他们的记忆看看?”琳难得地显得严肃起来,“如果是我们两个一起,应当没什么危险的。”

    尤菲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有值得一试的价值。”对于‘受害者’而言,读取记忆是个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某些时候,她必须做出这种选择,“卡夏、法米尔、苏拉,我们很快就回来。”

    “请务必放心。”法米尔再次推了推眼镜,“如果您有什么发现,就让我们去喝一杯庆祝如何?”

    “就算没什么发现,我也不会拦着你去酒馆啦。”琳回过头挥了挥手,然后牵住少女的手,“我们走吧。”

    于是她和琳穿过堡垒西侧的城壁,一路下到北塔楼的地面——亦是城堡监狱的入口处。

    尤菲早已不是第一次拜访这里。最初那次是作为囚犯,后面则是巡视和诊察病人。轮班值勤的军士们恭敬地朝她们行礼,并提醒她们注意安全。琳拍了拍卫兵的肩头打气,她则轻声向对方道谢。

    比起曾经泛着霉味的湿润稻草,如今的牢房中铺上了简朴而厚实的被褥,也放置了更多的神术灯具。米粥的香味隐约飘散在空中,应当是不久之前的早餐内容。只不过这里处于地底,又隔着厚重的城壁,比起阳光下依然阴冷许多。

    视线以内的每一座‘房间’中都躺着病人。大部分是一间一人,有几间则稍多一些——恋人、夫妻或是一家数口。尤菲告诉过牢房的看守,一旦有病人昏迷不醒,哪怕呼吸尚存,他们也必须立刻将其带离牢房,去进行‘最后的处理’。

    也就是火化。

    这是两天前她给出的指令。陷入昏迷的病人很快会‘苏醒’,却仿佛失去了全部神智,开始动用牙齿、指甲和一切趁手的东西,攻击身边所有的活物。那一次她紧急赶到现场,确认病人失去了灵魂之后,用魔法的火焰彻底‘杀死’了他。

    她没再复活过任何人。只要还在帝都,她每天都用神术治愈二十名病人。然而剩余的病人每天都在增加,死者的数量也达到了七名。

    如果不能研制出解药,或者找到疾病的源头,这些数字只会继续上升。这也是她宁愿违背少许原则,亦要尽快查清真相的原因。

    “早上好。”金发少女比她先一步开了口,“大家听我说,现在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个小忙?”

    琳简单明了地讲述了她们想做的事,以及这样的目的和利益。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大部分病人压根没有起身,少数投向两人的目光中,也基本都是惧怕和怀疑。

    预料之中,尤菲心想。她向前走出几步,从手心点燃一团埃达的神术火焰,将它的力量洒遍整座长廊。这远不足以治愈病人,却能稍许缓解他们的痛苦——顺带吸引每一个人的注意。

    “帮助我们的人,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将优先为他和他的家人治疗。”她轻柔而坚定地说,“我是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的女儿,也是秘法学术联合会的大巫师。我以皇室的名誉向你们保证,我们不会透露你们的任何秘密,也不会对你们的身体造成一点伤害。”

    牢房中渐渐起了微弱的sao动。大约过了半分钟,一个中年男性首先开口答应,前提是保证治好他的孩子。然而尤菲看了他一眼,带着遗憾摇头拒绝了他。

    “你没有患病。你的记忆里……也许没有我们想确认的东西。”她沉默了片刻,试着开口提议,“如果你们的孩子愿意帮忙,我同样可以治好他。”

    男人和他的妻子面面相觑,似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躺在草褥上的男孩突然睁开眼睛,用略显虚弱却十分清晰的声音给出回答。

    “我愿意。爸爸、mama……我愿意。让我来吧。”

    男人长叹一声,而他的妻子捂住了嘴。琳和她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打开了那间牢门的锁。

    “放心交给我们啦。”她拍了拍那名父亲的肩头,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我也以琳·坎贝尔,临冬城下一任子爵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孩子会恢复健康的。”

    男人的肩膀放松了少许,情绪也显得平静了些——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承诺。琳随身带着挥发性的安药,香味柔和而不易察觉,效果却从未令她失望过。

    金发少女蹲下身,给了男孩一个公主抱,带着他攀上楼梯,回到北塔楼一层的卫兵休息室中。

    “jiejie……”不知是离开了家人还是怎样,男孩此时才显得有些害怕,“我会……会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