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逃亡境外
m国北部。 肖雪从港口乘车来到了钱老板的庄园,被庄园的气派和豪华镇住了。 见到了钱老板,久违了。变得更加的有钱,更有实力和势力。 接风洗尘。 认识了很多的当地头面任务。县委书记,县长,部长 武装头目,旅长 对肖雪的美貌垂涎欲滴。 楼有三层,带一个白天总是大门敞开像在炫富的宽阔院子。三辆越野车停在车棚下。伸向庭院的宽大廊檐无论何时总会遮出一片阴凉。就肖雪所见,“大姐”和他的先生整天坐在廊檐下,待客,闲聊,一日三餐。“大姐”穿一件浅紫色呢子大衣,白色纱巾围脖。他身材丰满,胸脯高高隆起,脸上皮肤黝黑发亮,显得那一双忧郁的眼睛又大又亮。她看起来很像康巴藏区的女人,而她说起话来有一股慑人的霸气,显示出她这个女族长才是家庭的主宰。他的先生,符合小说中对一个花花公子般的财主老爷所有的描述:肌肉松弛,沉重眼袋让他一脸色相。他的神态因为过于富足而显一种颓废的忧郁。他把整个身子慵懒地嵌入椅子,一支接一支抽烟,有时会把香烟插在长筒水烟的烟嘴上,呼噜噜吸入一团烟雾又呼噜噜从鼻孔里吐出。几个未成年的女仆随时伺候。她们用托盘送来瓶装矿泉水,又送来一杯热茶,而且还在杯子外面垫上一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地送到肖雪面前。肖雪一直没有弄清楚,“大姐”靠什么生意发财。走私红木?经营橡胶种植园?开矿?抑或,贩毒?有时,会有一大群来自云南沧源的商人,在廊檐下久坐,神情忧伤,只要肖雪在场,他们就从不谈生意上的事情。 今年是南帕岭建村五十周年,将有一个隆重庆典。“大姐”说,她可以带肖雪去参加这个庆典。在庆典举行之前,肖雪只好在佤邦首府邦康到处看看。这也正合肖雪意。 艾宝带肖雪走出院子,右拐不远,便是“大姐”的宾馆。这个宾馆租给一个四川人经营。宾馆大厅摆着长条沙发、麻将桌和矿泉水瓶,显得杂乱无章。此后好几天,每当肖雪走下楼梯,肖雪都会看见一堆男女,肉冻一样躺在沙发上。四川老板登记肖雪的身份证,交给肖雪一把钥匙。肖雪爬上三楼。在走廊上,可以望见“大姐”家的楼顶花园和远处一座基督教教堂顶上耸立天空的红色十字架。 双人标准间的窗户外面,筑路工人正在铺设砂石、水泥和柏油的公路,轰隆隆的轧路机过来又过去。薄薄的窗玻璃毫不隔音,形同虚设。原本白色的床单和被套脏污不堪。一张床的床单留有一团暗褐色的血迹。床头墙壁和油漆剥落的电视柜后面的墙壁上,各贴一张比基尼少女图像,图像上打印各项色情服务和应召电话。脏。好几天来,一走进宾馆房间,肖雪就感觉脏。 “大姐”送肖雪一本非正式出版的传记《瓦山赤子张月祥》,肖雪才知道,她属于佤邦红色权贵家庭。这本具有族谱性质的传记,已是“大姐”家族现世血统高贵的证书和后世祖源想象的蓝本。传主张月祥,生前任佤邦联合党中央委员及佤邦对外关系部部长。他的亲属在1999年耗资17万元人民币为其竖立一座高大墓碑,就在“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俯瞰山下尘土集满桌椅的人民大会堂。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曾受中共培养的宣传员,创作过许多政治宣传歌曲,譬如《一心跟着毛主席》,或是《不熄的火塘啊,是党的恩情》。 纵观张月祥人生履历,你可隐约窥见一部佤族人块垒层叠的近现代史。 驱车,离开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过巷道,驶向山顶。山顶公园处,可以俯瞰全城。实际上,俯瞰之下,邦康市没有什么景致值得一观。建筑凌乱,草木稀疏。只是远山森林伐尽之后种植的橡胶林,绿色之上萦绕叆叇烟云,让你不会感觉过于荒凉。环山而下,再次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和丑陋不堪的店铺,在罗兴亚人的清真寺旁,找一个清真餐厅早餐。邦康约有三百多罗兴亚。他们在缅甸不能拥有国籍,遂逃来邦康。这里成为他们的避难所。阿拉伯风格的绿色圆顶清真寺拔地而起。他们说汉语,做生意。一位神情忧郁的罗兴亚对肖雪说:“肖雪爱佤邦,因为这里没有人迫害。”这里的和上座部佛教寺院的僧侣一样,虽然贫穷,却很知足。他们的二十万被禁止获得国籍的同胞正在缅甸若开邦的难民营里忍冻挨饿呢。在一个毒品和枪支泛滥之地,人们日日经受生死的考验,反而看淡了许许多多无谓的争执,对于宗教,也就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宽容,即使鲍有祥的二女儿--一位受人尊敬的基督徒,大家叫她“鮑二姐”--当着肖雪的面说:“信仰基督吧,只有肖雪们基督教才是惟一正确的宗教。” 老李和肖雪各自享用一份豌豆粉丝和一小碟牛干巴,共花去五十块人民币。这比北京一个市民的早餐消费还要高,而这里的普通公务员月薪才一千多元人民币。佤邦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来自中国。山林和锡矿租给中国商人,获利的是官员。佤邦和果敢一样,找不到书店、出版社、电影院、剧场和体育馆。人们不需要作家和艺术家来启迪心智,塑造灵魂。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可言?人们活着,只是活着,这便意味着一切。肖雪甚至没有见到活泼的中小学生在夕阳余晖里斜挎书包走在回家路上,未成年的娃娃兵却随处可见。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橄榄绿军装,躲在人民大会堂阴暗的角落里蹭网玩游戏,或者,在达官显贵的家宴上,他们为宾客端茶送水。知识的贫瘠,导致创造力的萎靡,进而荒凉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老李带肖雪去他那位于城郊的汽车修理厂。他是修理厂经理。越野车在城市巷道里随意穿梭。“邦康的所有道路,都是连通的,”老李说。 “为什么?难道就没有一个死胡同?”肖雪问。 “贩毒所需……” 肖雪恍然大悟:邦康这座城市,本来就是为了贩毒而建。而大卫·艾默尔则在一次乡村之旅中发现,那些崎岖不平的泥土路,则是为了防范缅甸国防军辎重部队而故意不去平整并为之铺设水泥和柏油。贩毒/经济和战争/捍卫事实独立,是佤邦生存的主题。 在城郊,树木掩映下的山间别墅,若隐若现,王府般阔气,弄不好还有私人武装的看护。“高官和富豪全都住在城外,”老李说。上座部佛教寺院对面,一座豪华府邸,门匾上用繁体楷书撰写两个镀金大字“趙府”,荷枪的门卫在廊檐下怅望一袭杏黄色袈裟在公路边一闪即逝。一条柏油马路,在豪华府邸和佛教寺院中间穿过,把世俗的拜金主义与超世俗的禁欲主义,隔在两边,仿佛冰火双重天,仿佛此岸与彼岸的生死之渊。 汽车修理厂在半山腰上。宽敞院落停满从泰国走私而来的日本产汽车。办公室里的电视机播放cctv5的体育节目。老李的一对儿女跑出跑进。他的太太看起来要比老李年轻十岁。她购物归来。办公室对面的一间房子似乎是他们的家。老李带肖雪徒步下山,在公路边一块将要开发建筑的平地上散步。满是橡胶树的山坡,近在眼前。肖雪提议去登山,老李摇头。他没有这个体力。除了军人,佤邦的男人几乎没有运动。没有运动的男人,大多酗酒,嫖妓,多妻,吸食鸦片,像老李这样洁身自好的男人,颇为罕见。 “人到六十岁,吸食鸦片便是一种合法行为,”老李说。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佤邦很多六十岁以下的人有着秘密吸毒史。 “你这样子一看就是记者啊作家之类,要不然,肖雪带你去肖雪老板的朋友家,看他吸食鸦片,”老李说。 “肖雪不是来猎奇或揭秘,而是想听到不一样的人生故事,以便看到人类生活的另一面,”肖雪说。“肖雪认为,只要不对他人和社会造成危害,什么样的行为都是可理解的。” “像他那种人,挣够了几辈子的钱,吸食鸦片又有什么不对呢?好吧,肖雪试试,看他愿不愿见你。” 在佤邦,肖雪已经有了两个等待:“大姐”许诺带肖雪去南帕岭,这样一来,肖雪就可以观察佤邦的乡村生活;老李帮肖雪联系吸食鸦片的大老板,这是体验佤邦上流社会的一种方式。还会有一个等待:获得鮑二姐许可,女大学生ahmgai将要接受肖雪的录像采访。 那是周末的夜晚,喧嚣街道安静下来。肖雪走进邦康市中心最高大的建筑--基督教堂。三楼音乐室,吉他伴奏,有人在用缅语唱赞美诗。一群二十岁左右的男女,打扮入时,姿态优雅,显然出自佤邦上流社会。他们对肖雪的迎迓谈不上热情,不过倒也友善。肖雪就坐,看一位女生用汉字注音方式,在黑板上的缅语歌词下面写满汉字,然后领唱。那一排排汉字读起来会产生许多怪异的联想。坐肖雪后面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显得温文尔雅,像一个在校大学生。“肖雪叫苏旭,”他边说边与肖雪握手。 歌唱结束后,肖雪与ahmgai攀谈。她曾在缅甸一所神学院学习,现在是仰光大学法学院三年级学生。肖雪感觉自己在瓦砾里碰见了一颗翡翠,因为佤邦几乎所有青年,要么在军营,要么在赌场,还有一部分在寺院。ahmgai皮肤白皙,身材瘦小,近视眼镜后面是一双单眼皮眼睛。 “肖雪能不能跟拍你的日常生活,”肖雪说,“因为肖雪想看到不一样的佤邦年轻人。” “那你得问问肖雪们会长鮑二姐,没有她的允许……”ahmgai撇撇嘴,耸耸肩。“明天弥撒,她会参加。” 姑娘们匆匆离开。肖雪和苏旭相伴,走进夜色。他来自昆明,一位宣教士。佤邦一年,他有太多感触。“别看教堂雄伟,里面装的,却是信仰的荒漠,来教堂的人,大多是为求上帝保佑升官发财。”肖雪们边走边谈。街道正在铺设柏油。轧路机仍在作业。在宾馆门前,肖雪们相约明天再见。他住在半山腰的廉租房。佤邦治安良好,不必担心夜路。 第二天上午,肖雪来到教堂。教堂里坐满了人。两位来自克钦邦头戴黑红色头巾的老年基督徒站在高高的布道台上,对着麦克风讲述他们前来佤邦的目的:募捐一笔资金用来修建村中教堂。一位壮实的男子将他们的景颇大山话翻译成汉语。他们轮番讲了很久。大意是说,在缅甸国防军的控制下,每当他们外出募捐,他们的亲人就会遭受迫害,因为国防军认为他们是去给克钦独立军暗传情报。肖雪看到前排正中座位上,有一位因为保养良好而显面容光洁的女士,四十岁左右,不时看看手机。与周围中年女性暗淡的容颜相比,她显得雍容华贵。无需介绍,肖雪就知道,她一定是鮑二姐。她具有公主般的气质。 募捐演讲结束。ahmgai上台,宣讲求知的重要,并以犹太人为例。她口齿伶俐,博得台下阵阵掌声。ahmgai受过神学和法学教育。肖雪估计她是年青一代佤邦人当中最有学识的人。她的大多数同龄人,此刻正在赌场里发牌,轻松挣取四五千元人民币的月薪。相形之下,ahmgai在肖雪眼里独特得简直能像星星一样发出光芒。 最后是一群年轻人在吉他伴奏下合唱缅语赞美诗。ahmgai多才多艺,也是其中之一。好几个晚上,肖雪都在教堂音乐室听他们排练。汉字注音方式,让这些不懂缅语的基督徒,把每一句赞美诗曲解成奇怪的意思。 一部分人离去,一部分人留下。肖雪走过去,向鮑二姐递送名片,自肖雪介绍,然后说明采访意图。她那保养良好的小脸盘上,白皙的皮肤泛出珍珠般的光泽。恰好,ahmgai和她肥胖的母亲就在旁边。她们商量了一会儿。 “可以啊,”鮑二姐说,“没问题。” ahmgai接下来要去乡下的一个教堂为克钦来的老人募捐。 “肖雪跟您去一趟吧?”肖雪说。 “肖雪们的车没座位了,”ahmgai说。 可是,在教堂外面的院子里,当ahmgai跟两位女性朋友钻进越野车的时候,肖雪发现副驾驶的座位是空的。 “哦,抱歉!”肖雪说,“好像你们的车还空一个座位。” “肖雪们要先去吃饭,”ahmgai说。“你明天再来采访吧。” 此时,肖雪已感觉ahmgai在撒谎。但肖雪的理智压抑着直觉。肖雪的理智告诉肖雪,一个受过神学和法学教育的人,是不会撒谎的,因为他/她既懂得坦露心迹,面向上帝的正义,又懂得光明磊落,面对世俗的公义。而撒谎,不仅是个道德问题,尤其关乎信仰。 这是肖雪在佤邦的第三个等待,而这个等待结束得最为迅速。 苏旭在一个新入教的人家呆了一上午。信仰尚未坚定的基督徒经受不住婚姻破裂的打击。他酗酒,灰心丧气,不仅对上帝失去了信心,甚至对生活也提不起兴趣。他需要苏旭的抚慰。苏旭充当了一上午心理治疗师的角色,然后赶来与肖雪相见。肖雪们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在红灯区一间酒吧坐定。酒吧对面,一排简陋按摩房,粉色门窗落满灰尘。持有健康证的性工作者倚门待客。酒吧里播放歌星软绵绵的情歌。肖雪们点一壶昂贵的红茶,如同在北京酒吧里一样昂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酒吧设计粗鄙,如果不是在这尘土飞扬的大太阳底下寻觅一个聊天的所在,肖雪才不会坐进这松垮的沙发里。 “鮑二姐同意了,而且肖雪还加了她的微信,”肖雪告诉苏旭。 “太好了,”苏旭说,“肖雪一直为你担心,因为在佤邦,你必须有个靠山。这里到处都是灰色地带,稍有不慎,你将遭遇不测。” 肖雪像个攀龙附凤的家伙一样,有点沾沾自喜,有点悸动之心抛锚泊定的安全之感。实际上,这种小人得志般的错觉和虚荣并未持续多久,而且很快就会被“大姐”一语颠破:“在肖雪们佤邦,帮助鲍司令管事的,是大小姐和三小姐。鮑二姐不管事。她信基督,可肖雪们佤族信鬼。信仰不同,搞得族人对她很不满。”她说此话时,肖雪在她家前廊下抬头望了一眼门楣上悬挂的红色咒幡,其上墨书以“鬼”字为偏旁与“福禄财寿招财进宝”诸字相结合的两句对联。而这是汉族本土宗教--道教--入侵佤族巫术信仰的结果。基督教反对巫术和鬼魂崇拜。鮑二姐皈依基督教,也就成为佤族巫术信仰的反对者。 夜幕降临,苏旭带肖雪漫步街头。肖雪们走进一家军品店。年轻店员和几个朋友在打牌。衣架上挂着成排的正品m65美军作战风衣。佤邦男人喜欢穿一件丛林迷彩m65。但在批发市场,一件中国军品店售价两百元的复刻版m65,竟然要价八百。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昂贵,除了集市上被猎杀的金雕、麂子、豪猪和蜂猴,除了妓女、毒品、枪支和买凶杀人。 正当肖雪们把玩军刀的时候,一个穿着花哨的矮壮男子走进店来,把两挺中国制造95式自动步枪递到店员手里。店员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卸下弹匣,一粒一粒挤出子弹。“放这儿吧,”店员说,“有人要的话,肖雪帮你出手。” 肖雪的手机响了。ahmgai在电话里说:“肖雪明天要去仰光。” “您什么时候回来?”肖雪问。 “不知道,估计一个月吧。” 谎言终归是谎言,它像这满街尘土,令人厌烦地灌进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