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为人民做学问
这个村子本有七八十户人家,到了现在,家里有活人的只有十二三户。村中早没有了粮食,靠着挖野菜、剥树皮,找到一切能够填肚子的东西,这些村民才活了下来。 走到路上,偶尔见到一两个村民。无不是骨瘦如柴、眼神空洞。见到王宵猎这些人,只是站在路边木然地望着,无悲无喜。他们甚至不开口说一句话,好像木头一样。让他们做什么事情,他们也不问,只是像木桩一样动手脚。哪怕他们还活着,也失去了生气。 进了院子,王宵猎在交椅坐下。沉默了一会,对陈与义道:“以前见到山河破碎,百姓受难,无非是说一句哀民生之多艰。说民间被祸之惨重,无非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些在战区的百姓真正惨成什么样子,其他人很难感受到。说实话,本朝从丰亨豫大的繁盛之世,几年时间被金人破京师,直入中国如无人之地,历朝罕见。百姓从生活富足的日子,突然之间被驱逐如鸡狗,有谁敢想?在这其中发生了多少人间惨事?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陈与义道:“观察说的是。” 王宵猎道:“此次带你们来,本意是为了让你们记录战事。到底有多少金人参战?他们中有哪些人群?金人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是怎么作战的?如果我们胜了,是如何胜的?如果败了,是怎么败的?这些都要一一记录清楚。只有记录清楚了,回去之后才能学习。从这几年与金人作战的结果看,本朝的军队确实太差,只按照原来的办法带兵是不行的。所以我一直说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要学习战争,就要把战争过程记录清楚。仗是怎么打的都不明白,又怎么学习?” 说到这里,王宵猎长叹了一口气:“可这几天看下来,你们的作用不仅仅是如此。还有金兵南下所犯下的罪恶,给百姓带来的苦难,也应该记录下来。便如此处村子,战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富户,有多少贫户。户等是怎么分的。下等户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抚养老幼。金虏来了,他们中有多少人被抓走,有多少人被杀,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剩下活的人又是什么样子。你们也要一一详细记录下来。记下来,让我们的将士知道为什么打仗。如果我们不打仗,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人们死在金虏刀下,金虏还会用刀指着我们的尸骨,说,这就是奴隶——” 这句话王宵猎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学来,只是一直记在心里。这是抗日战争的时候,一个人鼓励抗战而写的。只是可惜,王宵猎只记住了这句话,却忘记了创作者的名字。 人们经常忘记战争中人民所受的苦难。不说五胡乱华,两宋之交,就连离后世很近的抗日战争,也被许多人忘记了。在许多人的心中,人民所受的苦难不值一提,只是倒霉罢了。说起战争,就津津有味地谈起那些或真或假的各种传说,而忘记了人民。 历史演义,与后世的抗日神剧基本属于一个流派。把残酷的战争浪漫化,和平时期的才子佳人换成了英雄美人。这些作品可以让人放松精神,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历史。 更有甚者,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故意美化侵略者。最典型的,莫过于清朝。满清入关,给中原汉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这份伤害,不应该忘记。可有的人为了政治目的,或者为了显示自己博学,或者为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却故意去美化这个过程。 满族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并不能改变历史上满清入关的残酷。清朝的疆域很大,传给后世的疆域很大,也不能改变历史。不管是什么原因,历史不能改变的。 清朝的文字狱,给后世带来了很不好的习惯。总有些人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书写的,历史上的人物是可以随便任人打扮的。却不知道,历史就是历史,里面总是藏着过去的真实。 陈与义道:“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寻的是治国大道。这些百姓虽然可怜,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天下之人,有谁不知道金人之恶?何必为此事劳心费神。” 王宵猎摇了摇头:“你看现在村里剩下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人们只知道金人烧杀抢掠,却不知道百姓被害成了这个样子。说得难听一点,若是我们不能恢复故土,驱逐金虏,百年之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现在的事?圣贤书虽然多,道理却很简单,翻来覆去地读有什么意思?有时间,还是多关心关心百姓才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知道天下人怎么活着,又怎么会明白这句话呢?” 见陈与义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意思,王宵猎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是我与你商议,而是命令你带人去做。今明两天,这个村子里的事情,你务必带人一五一十地记下来,不要遗漏了。明天到陕州,要与金人正式开战。到了那时,你必须要把战事记录清楚。” 陈与义无奈,只好拱手称是。 倒不是陈与义不关心百姓的疾苦,而是自古以来,文人只是知道百姓生活得怎么样就好了。至于百姓怎么活着,活得快乐不快乐,痛苦不痛苦,文人并不需要设身处地地去感受。陈与义看来,王宵猎要求把事情记录清楚,是浪费自己的时间。 这是关于怎么做学问,做什么学问的根本分歧。陈与义心里,文人自该熟读圣贤书,研究理政治民的大道。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甚且鼓腹而歌,就是治世,不需要理会太多。 建国之后,经常讲要在人民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研究问题。这个人民立场,有的人认为是站队,是亮屁股。其实不是。这是关于学者要做什么样的学问的大问题。凡事从人民的立场出发,许多学问就有了另一种面目。整个学术体系,都会变得不同。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非常之难。对于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从人民立场出发,怎么从人民立场出发。只是有时候提一句,表示自己知道。 举个简单的例子。前世进行房产改革,改来改去房价飞升,特别是集中在一段时间飞升。有人提出要收房产税。但是为什么收房产税呢?专家出来讲,就是现在房价升得太快,由此带来了什么弊端。进而介绍外国,特别是美国经验。美国的地方,主要靠房产税、个人所得税等税种,来满足地方财政需要。并延伸出去,如果中国收房产税,根据美国的经验,会如何如何。 这就是典型的没有站在人民立场上,研究人民的学问。美国或者世界其他地方如何,对中国当然有借鉴意义,但也只是借鉴意义。而不是人家美国怎么样,中国就要跟着学。美国的地方治理,带有强烈的欧洲政治遗存,并加上了美国的经验,与中国从根本上就天差地远。 比如个人所得税,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要对劳动者的劳动所得收税呢?反而对资产持有者的资产不收税呢?不管是从国家性质,还是从历史传统,都应该对资产收税才是。房屋所得税也是一样。作为资产,当然要收税。而如果只是住所,原则上不应该收税。当房价快速上涨房屋不再只是住所,甚至不只是资产还带了金融属性之后,那就当然要收税了。 这是许多学者共同的毛病。学了一肚子学问,却不知道怎么用这些学问。说起来头头是道,一问到根本,就茫然不知如何讲。从晚清时候起,中国就派了大量留学生出去。到东洋,到西洋,到世界上的各种各样的发达国家学习。希望他们能够学来治国理政的道理,来救一救苦难深重的祖国。但最后的效果如何呢?实事求是的说,他们引入了外国的思想,启发了中国的志士。他们引入了外国的科学技术,使中国得以脱胎换骨。但治国理政的思想,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出去留学的人中很大一部分,转身做了买办,势衷于利用内外的信息差,为自己谋取利益。 这个毛病,这个时代的文人同样是有的。如陈与义等人,从思想根本上,还是没有明白王宵猎说的为人民做学问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眼里,做学问就是熟读圣贤书,加上自己的思考,而不考虑人民。 王宵猎没有必要,实际上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想法。他只要自己清楚,利用自己的权力命令别人去做人民的学问。做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新的思想。 经常有人说,意识态是虚无飘渺的事情,甚至是没有用处的。其实不是。意识形态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只是在某一段历史时期,把意识形态标签化了,从而也虚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