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8章 殿下归(4)
——如果有一天先生不在,希望你能辨善恶、分黑白、独善其身,尽兴一生。 染白盯着书信上的字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说给自己。 “所以我不辨善恶、罪孽滔天,您就不要我了吗?” 千年以后,一切焚尽,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幸存的、不为人知的、留给她的就只有这桃花树下藏着的那数封陈年旧事。 染白端详良久,异常平静,话音随着寒风飘散,一切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先生教我的我都学会了,学的比您还要好。” “我如今识大体、明事理、懂取舍,所以……” 最后一句话沉在耶泽六亿年难得一见的血月夜,沉在血族殿下归来的第一天,没有任何人听到。 那寥寥几字。 他把她教的很好,后来他死了。 她又回到最初的样子,更极端。 夜色昏昏沉沉,怎么也叫不醒熟睡的人,染白低着头,手指轻拢书信,指尖划过冰冷端正的字体,像那年日光从纸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白衣也似涟漪倒影,桌案前他俯身握着她的手,雪白宣纸被墨晕染,白色的君子兰在瓷瓶中开得正盛。 她耐心的沿着折痕将书信一封封收好,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从哪里来又放到哪里去,最后直起身来,随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离开。 走的是来时的那条路,路过莱格的宫殿时,他在喊,喊什么呢。 “她呢?!让那个畜生出来!滚出来见我!” 极为愤怒的咆哮,透过沉沉夜色清晰响彻在染白耳边,听得如此清楚,盖住了晚风的呼啸、无知的虫鸣。 莱格作为血族的王,是骄傲、是自负、是掌控,从来冷眼旁观,从未如此失态。 染白脚步停下,看了一眼伫立在深夜的古世纪宫殿。 “殿下。”血卫恭敬低头。 “退下。” 她挥了挥手,透着风轻云淡又厌倦的矜贵,侧脸在夜色中有种透明的苍白感,像尘封千年的壁画,或更确切——挣脱禁锢、爬出地狱的魔鬼。 宫殿的门从外面打开。 霜白月光照入昏暗。 莱格站在那里,在门被推开、看到染白的刹那,目光猛地一凝。 他有一双和染白如出一辙的血瞳,其中的血色浓郁如恶鬼。 那样的目光燃烧着毫无温度的火焰,曾席卷数年,烧的寸草不生、荒无人烟。 世人爱讲笑话,听故事,染白恰好有很多信手拈来的事,也就当个笑话,有时会随着哄笑声说出口,如此随意,如此平淡。 她的亲生父亲—— 会恨她到如此地步。 良久无言,死一般的安静。 “你、为什么、还活着?” 嘶哑声音如千斤重,一字一顿的落下,他说的很轻,语气近乎麻木的困惑,于安静中响起,不再是方才的歇斯底里。 染白在的时候,莱格总是忽视,后来染白死了,他无法抑制的想起,再后来她又回来了,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是冤魂还是孽缘? 就这么一眼对视,耗尽所有心神怨憎。 染白合上了门,那一丝月光也随着动作拒之门外,消散的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昏沉暗淡。 她微微一笑:“很遗憾,本殿这条命是千辛万苦换回来的,舍不得死。” “你不该活着。”莱格跌坐在椅子上,失去了浑身力气,目光很空,慢慢的落在了染白的脸上。 他以为她会恨他、以为她会得意、会嚣张、再不济也会宣泄曾经的憎恨。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从染白身上找到一点过去熟悉的痕迹,她和廖氏长的一点也不像,她更像他,一生都写尽了偏执多疑。 也许小时候是有些像的,染白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忘了。 没正眼看过的东西,怎么能记得? “这句话本殿听腻了。”染白不以为意,语调散漫。很多人都跟她说过她不该活着,听得久了,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后来有一个人告诉她,她该活,不仅要活,还要活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她如他所言,拼了命活下。 又是一段难堪的沉默,其实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这一生他们虽是父女,也不过是挂了父女的名头,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句话。 如今这么面对面,连说什么都寡淡。 “她死了。”莱格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很冷不丁的、无厘头的、突兀冒出来的一句话,甚至让人来不及品味话中蕴含着什么情绪。 是二月的冰,迎面砸下来。 莱格抬起头,定定看着染白,再度重复:“她死了。” 他似乎想从染白脸上看出来什么情绪,可惜的是他注定要失望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连莱格看着都觉得陌生。 莱格继续叙述,用一种非常怪诞的平稳的语调,平到令人不寒而栗:“廖氏,廖茹斯,你的母亲。在你离开血族的第二年逝世,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让我猜猜你那时候在做什么?是为了你那些可怜的过往而悲痛?还是为了活着而沾沾自喜?你会想起你的母亲吗,不会。你恨不得她死,恨不得所有人死。” 莱格自问自答,自言自语。 “和本殿有什么关系?” 染白眉眼沉静、倨傲、冷漠,像是刷了一层难辨的釉,颜色晕染开介于奇异的色彩,莫测、莫辨。 某一瞬间,莱格的声调猛地拔高,趋于琴弦震断,怒摔碎裂的瞬间,自此世间再无牵挂:“你是不是很想笑?很想仰天大笑?她终于死了!她是被你一手害死的!” “你亲手害死了你的亲生母亲!笑吧!大笑吧!” “你笑啊!!” 染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莱格这幅模样,原来一个人的死真能逼疯另一个人,比如廖茹斯之于莱格,又比如…… 她忽而一笑:“你现在歇斯底里的模样真无趣。” 莱格陡然间安静了下来,如刺骨冷水迎面泼了个清醒,他愣了两秒,伸手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脸,奇异的陷入某种回忆中,过了好半天,才说:“你不在乎?好,那我换件事情说……当年你跪在祀芜求他骨灰的时候,我觉得好笑极了!” 一颗巨石狠狠投入深海,逐渐在寂静的空间中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