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心乱如麻
珺儿? 月白本沉浸在高兴里,听到这个称呼,心下忽生了不妙之意。 而等到陆夫人来到饭厅时,月白看见了她身畔跟着的年轻女孩儿,一时有点疑惑。 陆霄云家中人丁单薄,只有他和长兄二人,而陆老爷又是个和夫人鹣鲽情深的,故此也没别的妾室。 那这个女孩儿,是谁? “姨丈好!”跟着陆夫人的女孩儿显然是个温柔知礼的性子,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眼圆圆,两腮白里透红,穿着件鹅黄的新式洋裙,上前就是一礼。 她连说话都是柔柔的,一双远山眉弯着,像极了戏文里所说的大家小姐。 月白见了,不由生出了一个预感,这个女孩儿的身份绝对不一般。 “这不是梁家的珏哥儿么?”陆夫人也是个温柔脾性的人,她发髻挽着,脸上挂着笑,话语软软,“今日来府中玩的么?” 因为陆夫人和梁母的交情,梁墨珏对她也是恭敬的,他站起身行了个礼,继而才温声讲:“是。我那得了几件好皮毛,特地给伯母送来的。” 陆夫人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见到梁墨珏很高兴,点一点头,拉着旁边女孩儿的手,对她介绍,“这是梁府的二少爷,……珏哥儿,这是我娘家的表外甥女,也是霄云的未婚妻,淑珺。” 未婚妻? 月白像是被定住身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苏淑珺是个温柔性的人,经陆母一介绍,便对梁墨珏一福身,翦水秋瞳里含着盈盈的光,她微笑打招呼道:“久闻梁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淑珺幸甚。” 她声音尾调软软,倒不像是京都的人。 月白听在耳里,莫名有了一股熟悉的感觉,来自她对家乡的熟悉。 她咬了咬唇,心底鼓起勇气,开口问道:“苏小姐的口音好熟悉,不知苏小姐是哪里人?”话一出口,月白心底的勇气就消失了,她有点懊悔。这种场合,她身为丫鬟,是不该开口的,可她偏偏忍不住…… 苏淑珺移目光到她身上,见她是个丫鬟,可也没有半分轻视之意,嘴角一勾,自带了笑颜,“我是苏州人。” 梁墨珏在此时开口,他亦温着声,有几分疑问,“苏小姐是苏州人?倒是巧了,我这丫鬟也是江浙人士,怪不得你二人的口音有几分像。”他说完话,又看了苏淑珺两眼。 苏淑珺含笑点头,“乡音难改,确实是巧。”极为落落大方。 对于苏淑珺的落落大方,陆老爷十分满意,他朗声笑道:“这淑珺啊,是夫人娘家的表外甥女,小时候也是常和霄云一块儿玩耍的呢。” 小时候…… 月白垂下眼眸,心中思索,眼中黯淡。 而梁墨珏却又问道:“不过苏小姐是何时来的京都,上回我来拜访伯父时,还没见过苏小姐。” 耳朵一动,月白也被这个问题系住了心思,她虽然垂着眼,可仍竖着耳朵倾听两人间的对话。 苏淑珺是何时来的京都?而陆霄云又为什么从未和她说过呢…… “珏哥儿上回来府中,还是三个月前呢。而珺儿是在两月前来的京都。”陆夫人已经落座,苏淑珺仍旧站在她身旁,极为懂事的模样,这让陆夫人拉过她的手,极为满意地拍了拍,并讲:“这事儿原本是想再早些时候将珺儿接来,直接定了的。可谁承想霄云自个儿参了军,也就只能先搁置下来。” 两个月前?月白心中如遭雷击,那时她和陆霄云早就相逢,可他却一点儿都没和她提起! 甚至…… 甚至还约好要和她定终身。 她一时心乱如麻,三魂七魄都飞走了一大半。 “啊……原是如此。不知苏小姐如今在做些什么?”梁墨珏察觉到了月白的不对劲,可他没有说什么,反而继续询问着苏淑珺的事。 他眼皮子轻轻一垂,掩去眸中的暗色。 “我在家乡时,便在私塾中读书。现在来了京都,姨母依照我的心愿,又将我安排在新式女学中上学。”苏淑珺一一答道,她略带感激地朝陆母和陆父笑,又说:“今日得假,便陪姨母一同去寺中礼佛。” 这寥寥数语,便介绍了自个儿。她并不像前朝的旧式女子,只懂些女训妇德,而在陆家,她也很受尊重。 月白头微微低着,心中纷乱。她也知道新式女学,里头的学生都是大家小姐或是品学极优的女子,苏淑珺这样的人,想必是两样都占了的。 无故的,她心里前所未有地生出了自卑来。 她满心沉浸在和陆霄云的回忆中。如果当时苏淑珺来了陆家,那陆霄云为何又要和自己那样…… 雪夜月下,难道只是一场笑话么? “梁公子,你这位丫鬟脸色似乎有点不好,可是哪儿不舒服?”苏淑珺心思细腻,注意到了月白的不对劲,和陆母对视一眼,接着开口使人来,“青青,给这位姑娘倒杯水。” 她和陆母来时,身后便各跟着丫鬟,跟在她身边的一个圆脸丫鬟听了令,立即就转身去倒了杯温水,递给月白。 月白咽下口唾沫,她明白这是在陆家,由不得她失魂落魄,于是便接过青青倒来的水,并谢道:“谢谢苏小姐。”接着两手握着杯盏,轻轻喝了两口。 看着苏淑珺的模样,月白的心里只有点怅然。 若苏淑珺是个跋扈张扬的人,她便不会如此怅然,可苏淑珺却是个温柔知礼的淑女。 月白在她面前,只生出无限的自惭来。 “多谢苏小姐了。”梁墨珏也道了声谢,他转而看向陆母,含笑夸赞道:“我听闻过,那新式女学里教授的课程大多是德文、英语还有物理、化学,苏小姐既能入学那儿,想来必然是个极优秀的人。” 陆老爷和陆母虽都是很重规矩的人,可对于自家的人,他们也怀着柔软的心,更何况在他们眼里苏淑珺已然是陆霄云之妻,只等陆霄云回来了。 “我和你伯父,又不是古板的人。淑珺本就出身书香之家,她祖父也曾是前朝钦点的探花郎,因此呀她自幼饱读诗书,也精通琴画之道。”陆母和苏淑珺有着血缘关系,对于苏淑珺被夸赞,她脸上也有着光,便讲:“她来了京中,虽是定好给霄云做媳妇儿的,可她既有满腹才华,陆家也不能耽误了她。我和你伯父就从了她的心愿,送她去新式女学读书……将来和霄云也有话说,你说是不是?” 陆母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个信息——她和陆老爷都非常满意这个未来儿媳,以及,她和陆老爷也极重出身。 “是,是,伯母说得自然是。”梁墨珏点头应道,他眸光流转,忽而又问,“可如今也是民国年间,以前那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的道理是行不通了。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了,不知小公子可满意这件婚事?而苏小姐可是也……?” 他要问的是陆霄云的想法,问完这句话,梁墨珏头轻轻一偏,余光扫过月白,她面色苍白,看起来有点脆弱,但眉眼间有股坚韧。 “霄云那孩子,前途一事已经由着他了,难道婚姻之事也由他随便乱选么?”陆老爷这时候不赞同地摇摇头,喟叹道:“你说的婚姻自由,我和夫人都知道。原本也是想由着霄云的意的。只是去年王家那事儿……实在是令人后怕。也是从那后,我和夫人便立刻选了淑珺来,自然了,这也是淑珺愿意的。若淑珺不愿意,我和夫人又怎能勉强她呢?” 去年王家那事儿指的便是在去年春时,京中有名的大族王家幼子恋上一个上海的歌女,不惜为此抛弃早就定好的婚事,让王家颜面扫地。 不过那王家向来宠爱幼子,在王小公子以死相逼之下,只能允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可没想到这段婚姻不过维持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那歌女旧日的金主竟是带着歌女曾经诞下的私生子寻来了,与王家大闹一场,带走了歌女。 从那后,王小公子便常住佛寺吃斋念佛,王家也一时间成了京都中的笑话。 “伯母说得倒也没错。这嫁娶之事,知根知底自是最好的。”梁墨珏默了一会儿,略表赞同地说道,可眼中却充满了漫不经心。 “可不是么?”陆母点头,继而松开苏淑珺的手,她又笑,“像淑珺这样知根知底的,我和你伯父心中才安心。” 夫人开口,陆老爷也是应了的,他赞同道:“贤侄,你是不知道,京中多少你这辈的人都羡慕着你和温府小姐的婚事。要知道,这知根知底是难,门当户对更是难。你说,若像那王家一样,娶了个下九流还不如的歌女,辱没祖宗,算怎么回事?” 提及梁墨珏和温鸣玉的婚事,梁墨珏眸光暗了一瞬,笑而不语,陆老爷只当他是在这方面害臊,又接着讲:“况且霄云当初也和我们说过,对淑珺是满意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原本稳住心神的月白心中又似响了一道惊天炸雷。 她紧紧地握着杯盏,平复着内心。 “哈哈,那苏小姐也应该是极满意小公子的吧?”梁墨珏注意到了月白,他话语在舌尖上一转,终是说了出来。 苏淑珺对于这事也不害羞,她垂了垂眼,温着声音讲:“我和霄云哥哥幼时是玩伴,少时他也回苏州读过一年书,在吟诗作对方面,我再没见过比他更佳的男子……” 听见这话,梁墨珏心中明白了,苏淑珺是折服于陆霄云的才华。 啧…… 他无端想起在碧云楼的那个月夜。 “古话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苏小姐便是如此了。想必苏小姐和小公子之间,一定有许多话聊。倒是比我和四小姐间好多了……”他提起温鸣玉,又假装轻轻叹息了声,想引出苏淑珺对陆霄云的更多细节,“我和四小姐远隔重洋,别说吟诗作对,面都见不上。” 果然,苏淑珺眼神微动,面含一层薄薄甜蜜,“梁公子可和四小姐多通书信。霄云哥哥便常与苏州老家那有书信往来,平日里我想不出的诗词,都是在书信里由他填出下半阙的。” 而身后的月白在听见霄云哥哥四字后一忍再忍,终是受不了了,她上前一小步,轻轻拽了拽梁墨珏的衣裳,“三爷,今日小厨房的田姨说要我正午时去帮忙呢……” 她这是想回去了。 梁墨珏听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眼陆家人,于是起身说道:“伯父,府中事务多,我便先回去了。在此,我也预祝苏小姐和小公子美满了。” 一路出了陆府的门,月白的心情大不如刚来时的轻松,就像是悬崖上的一块巨石,乍然落在了心头,狠狠地砸出了个坑,还移不开。 那块巨石压着月白的心钝钝的痛,可她却不能表露在脸上,只能将那痛楚藏着,一个人消化,不敢让人知晓。 刚刚陆母和陆老爷所说的话,也如锋利的刀剑一样扎着心,在他们眼里,唯有如苏淑珺那般出身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陆霄云,像她这样…… 只怕是连入陆府做丫鬟的资格都没有吧? 可最令月白心伤的还是陆霄云,那个早在一个月前就离开她、但还留给她满心期许的人。 他将苏淑珺的事瞒下,还哄骗她要在一起…… “月白?”当月白正沉浸于满腹愁绪中时,身边的梁墨珏声音忽然响起,月白猛地一抬头,就见到他关切的眼神,“三爷?怎么了?” “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哪儿不舒服?”梁墨珏察着月白苍白又脆弱的脸庞,明知故问地道,但眼中只有关切,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被关心的月白只抿着唇勉强地轻轻一笑,对着梁墨珏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自个儿的脸,让脸上多了点儿血色,“没事,只是今日有点冷。” 明明是将近春的时月了,可偏偏今天一出门便是往北吹的冷风,月白出梁府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想,只觉得那阵风是老天在提醒自己吧? 提醒自己今日这一程,不会太美好。 虽然得知了陆霄云的近况,可也得知了苏淑珺的存在。 “那便好,先上车吧,车内暖和。”梁墨珏点一点头,温声讲道,他单手拉开车门,让月白上车,月白也恭敬不如从命地弯腰钻进了车里。 等到梁墨珏也上车时,只见到月白呆呆地靠着窗,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暗色,心中微软。 今日来陆府所知道的事,桩桩件件都是事实,月白越早知道越好。 月白这一发呆,便是发到了梁府时还在发呆,直到梁墨珏唤到第三声时,“月白?”她才回过神来,嘴唇稍白,回头看着梁墨珏,怀着几分心神还未全部回笼的疑问道:“怎么了三爷?” 对于她这副模样,梁墨珏心中也知道是为何,他没有责怪月白,只是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到府中了,该下车了。” “哦…哦!”月白这时候才全部回过神,她掀开车窗边的白色蕾丝帘子往外瞟了一眼,梁府的门就在眼前,她不好意思地朝梁墨珏笑了笑,“我这就下车。” 两人一块儿从车上下来,并步走进了梁府,刚到花廊时,梁墨珏倏地站定脚步,月白却分毫不觉,反而还向前走去。 看到这时,梁墨珏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唤道:“月白?你真的没事?” 被叫住名字,月白赶忙转过身,等反映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才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桃花眸中含着歉意地看向梁墨珏,“我没事……” “……”梁墨珏盯着她,只看出她的倔强,于是他抿着嘴角,温然道:“那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就不必侍奉我了。” 从陆府回来,也是下午了,梁墨珏干脆直接给月白放了个假。 “谢谢三爷。”而月白也不像从前一样,一问再问,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轻飘飘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梁墨珏身边的小怀挠了挠后脑勺,走上前,等月白走过一个转角时,他才问道:“今天这月白怎么回事?六神无主的……” “小怀。”梁墨珏打断他的话,偏首看着他,嘴角勾起淡淡笑容,“那条手绳,你给月白送去,也好物归原主。” 月白的那条手绳,藏在小怀房里的匣子里。 当初那条破损的手绳早已经被梁墨珏令人修补好,红绳上依旧串着三颗翡翠珠,还用金环连接了红绳,端看着是金贵无比的物什。 “也不知道这时候怎么又要我还给月白了……”小怀将手绳揣进袖子里,心觉梁墨珏在月白的事上总是古怪出常的。 月白的手绳,说不还就不还,说还又要立刻还。 月白去问个消息,也要他跟着月白,还把罗先生请上门。 月白的师姐花怜,在张府过得不算好,便派遣他去张府送了一笔小生意,顺便给花怜撑撑腰,还让花怜常来梁府陪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