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覆水难收
病床上的月白苍白着一张脸,因着她纤瘦的缘故,下巴亦是尖尖的,干裂唇瓣的上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鼻,鼻上又是一对本该脉脉含情、却澄明清净的桃花眸,纵然是受了伤,脸颊上贴上了一块纱布,可也是一个病美人儿。 陆霄云与那双眼睛对上,不知怎的,忽而想到了许久之前,或许又不大久的事。 去年与月白重逢后,互相知晓了身份,两人见面时,他都是先闻一声霄云哥哥,再看见她那双干净的眼弯如月牙地瞧着他。 如果说更早,那就是幼年时在江浙和月白家比邻,二人一同玩耍时,也能听见她口中的霄云哥哥,和看见她的眼睛。 他身为家规严苛的陆家幼子,从小就被圈在规矩二字中长大,月白的存在,可以说是他平生仅有的放肆。 参军时、在军校时,无数个夜晚中,他都想着月白的言行举止,想着一定要等回京后,就去梨花班赎她。 可没想到,世事弄人,如今的月白已然不属于他了。 “他如若真的待你好。你的身子骨,何至于弱到如此地步?”陆霄云回过神来,慢声说道,其实说这话,他自己都有几分不确信,只因为今日看见了梁墨珏对月白的紧张,他敢百分百的确定,梁墨珏的心中一定是有着月白的。 若要使一个男人发狂,无非便是动了他的家人与心上人。 而月白,便是梁墨珏的心上人。 可是陆霄云并不想承认这点,梁墨珏把月白看得越重,就说明他和月白之间的希望就越渺茫。 他甚至想到,倘若梁墨珏只是把月白看作一个普通姨娘,他或许能向梁墨珏求回月白。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三爷是真的待我好的。如今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人对我如此好了。”月白忙否认了陆霄云的话,她抿了抿嘴,轻声说道:“我身子骨之所以弱,也不是因为三爷。只是因为我遇见了一些事,伤了身子,都与三爷无关。” 她为梁墨珏如此说话,陆霄云心头的热切一点点的冷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月白,神情亦慢慢地落寞了,半晌,他又试探性地问道:“梁墨珏说……你曾因我,生过大病?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不同我说……” 生过大病? 月白的脑中一转,反应过来了,这桩事,怕是指的是从前陆府事后生的那场高热。 “已经是许久前的事了。”月白翘了翘嘴角,一派恬静的笑容,目光明亮,“都是去年的事了。如今都已经快入夏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和你说。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也无妨。其实就是先前三爷带我去了陆府,我误会了苏小姐和你之间的事,就生了场病而已。并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 一句并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让陆霄云的心头受了重重的一击。他喉结动了动,当初他不在家,月白跟随梁墨珏到陆府,误会了他和苏淑珺的关系,想来也就是在那日,月白彻底想断了和自己的关系吧…… “月白,我们之间当真回不到从前了吗?”陆霄云忐忑地问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在他的舌尖盘旋了良久,可内心还是让他选择讲了出来,他心想,只要月白对他还有一丝的情分,他就不会放弃。 而听见这句话的月白,眼睛蓦地垂了下去,她唇畔泛起苦涩的笑容,“霄云哥哥……覆水难收。如今你我之间,已然是回不到过去的,更何况……我也不想回去了。现在的生活,我觉得很好了。” 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 当陆霄云还来不及再说话的时候,月白又接了一句话,说道:“你还是珍惜眼前人吧。不要再做和当初一样的错误选择了。” 她这是暗指苏淑珺。 月白清楚苏淑珺对陆霄云的心意,从前她放不下陆霄云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二人很般配;如今放下了陆霄云,心中还是这样觉得的。 可她是这么想的,陆霄云却不愿,他立刻道:“我对淑珺,真的只有兄妹之谊,别的一概没有!……也罢。”他表情落寞无比,“你若是那样想,我也不打搅你。只是月白你记得,在京都里,若是你受了欺负,便来找我。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容不得你受委屈的。” 他这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教月白蓦地沉默了下来,愣愣地看着他,也教门外觉得到此为止就够了的梁墨珏乍然推开了房门,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开口道:“在京中,我是断不会让月白再受委屈的,陆公子就不必操心了。更何况,陆公子此次休假过后,便又要重回军校,还是别记挂着月白为好。” 梁墨珏的闯入,让原本沉默的气氛顿时破了开来,月白望着他,虽然声音微哑,但还是叫道:“三爷。”一声三爷中,满满的都是依赖感,让旁头的陆霄云听了很不是滋味。 奈何梁墨珏是月白的相公,另加如今的心上之人,陆霄云哪怕心中再怎么不是滋味,也只能吞下去。 他站起身来,对着梁墨珏道:“梁三爷。” 颔了颔首,梁墨珏唇角一弯,尽是矜贵,他淡淡地扫了陆霄云一眼,而后说道:“我与月白还有些事要说,可否劳烦陆公子另行他处?”他的笑意微微的深,“毕竟是我和月白间的事情,教他人听见了,到底是不好的。” 这一说,便显示了梁墨珏和月白之间的亲密,让陆霄云面色僵住。 但看一看病床上仍苍白着脸色的月白,陆霄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干干脆脆的起身就走,走之前,又对月白说道:“若日后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这话一落地,陆霄云转身就离开了病房,并顺手带上了门。 “月白。”听完陆霄云的话,梁墨珏眯了眯眸子,拿了另一张椅子在她病床旁坐下,说道:“陆公子可说,若日后你遇见什么麻烦事、需要他帮忙,尽管去找他呢。” 还当着他的面说! 难不成,当他是死的? 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一旦吃起醋来,便容易阴阳怪气,月白听在耳中,忍不住笑了笑,说道:“三爷,他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又没答应他。你何至于此呢?” 在受了伤的月白面前,梁墨珏是没有脾气的,可他的脑中不断回响着陆霄云的话,十分冷的轻哼了一声,“但凡我在你身边,我活着一日,你遇见事,都不用去找他。” 梁墨珏说得这话,犹如小儿争抢东西一般,头一回见到他这副模样,月白忍俊不禁,嘴边漾开的浅浅的笑,“我都说了,我没答应他呢。再说了,有三爷在,我遇上事情自然是找不上别人的,只能找你,不是么?” 不得不说,月白这句话说得很好。直接把刚刚还在吃味儿的梁墨珏安抚了下来,他的心头似拂过了一阵暖暖的风,舒服不已。 “你记住便好。”威胁似的说了一句,但毫无震慑力,反而教月白笑得更开心了,不由扯到了伤处,月白痛得马上嘶了一声。 她这一嘶,让梁墨珏顿时紧张不已,什么陆霄云陈霄云的都被他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切都不如眼前的娇弱人儿重要。 “怎么了?你可是哪里痛?”梁墨珏最关心月白的伤势,曾洛口中一言一语,都被他记在心中。 月白自然是痛的。 被人在脸上用匕首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加上后脑勺被砸破了,换谁谁不痛。 若说在陆霄云面前,她仍可保留几分无恙,如今在梁墨珏面前,她便不装作无大碍的模样,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说道:“疼死我了……那赵素素,真当是个疯子。我都告诉她,小心进巡捕局了,她还……” 想到赵素素面对着自己的那股子癫狂劲儿,月白心有余悸,又立刻望向梁墨珏,问道:“三爷,赵素素她如今怎样了?” 梁墨珏才从大狱中出来不久,且亲口宣判了赵素素日后的人生。但在月白面前,他皱了皱眉,装作不大知晓的模样,说道:“如今应该是被拘在巡捕局里吧……她伤了你,想来是要被关在狱中一阵子的。不过按照法官审判,她或许会被判得轻一些。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定会让她受到严惩的。” 梁墨珏说出的承诺,其实已经做了。 “三爷,谢谢你……”月白两手搭在身前,眼睛巴巴地看着梁墨珏,她轻声讲道:“我被困住的时候,一心就想着你……还好,你来救我了。” 被这话说得心头酥软,梁墨珏是又心软又气怒,恨不得现在就把赵素素关在疯人院中。 当初芳春院一事,他便发过誓,不会再让月白受到一星半点儿的伤害。可这回赵素素又做出了和当日的王梨花一样的事…… 那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的。 “月白,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从今以后,再无人能动你毫分。”他爱怜地抚了抚月白的黑发,说道。 在医院里观察了几天,确认无大碍后,月白回到了梁府中继续休养。 出了赵素素一事后,梁母那对月白的态度竟也好了许多,常叫身边的大丫鬟送来补品,而墨瑶更是忧心她的伤,怕她养伤乏闷,日日都陪在她身边同她解闷。 月白也是每一日的喝药、喝补品,养得不过短短三五日,脸就圆了点,身子亦是不那么过于纤瘦了。 直至这一日,刚刚入夏的天气还不那么的热,可日头也烈得很。 月白和玉杏墨瑶几个躲在葡萄藤架子下打叶子牌,因为天气热了的缘故,梁墨珏着人在各院里都置了冰鉴,又摆了几缸井水。 那冰鉴在日头下散出阵阵冰凉之气,处在它周围,是十分的清凉舒适的。 “姨娘,外头有客人要见你。”打完一轮叶子牌,月白脸上粘了两条纸条,回过头,看着侍奉的荷生问道:“谁啊?” 她在京中认识的人并不多,从前秦蕊算上一个,只不过在之前婚宴后,两位杜家少爷相继离京,没过几日,红玫瑰舞厅也没了秦蕊这人。 听三爷说,秦蕊是跟着杜言去上海了。 荷生是个伶俐聪慧的小丫鬟,又有着一股老成沉稳之意,见月白问了,对她点了点头,道:“是苏小姐。” 苏小姐? 京中月白识得的苏小姐,可就只有一位——现居于陆家的苏淑珺。 不知苏淑珺为何来找自己,但月白还是连忙一叠声地道:“那还不快把人请进来?”她一瞥了旁边刚刚用完的瓜果点心,说道:“再切些水果上来。” 荷生恭敬地应了声是,转身便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带着穿碧绿色云纱缎旗袍的苏淑珺来到了葡萄藤架子前。 月白院中的这葡萄藤架子,是梁墨珏在春时就种下的,只为等到这夏日时分,能够生出一片阴凉地来乘凉。 如今月白在院中养伤,便常常在葡萄藤架下消磨时光。 苏淑珺初见到和玉杏墨瑶以及兰喜一块打叶子牌的月白,微微一怔,她在陆府,从没见过和下人玩耍的主子。 “苏小姐来啦,快坐!”月白看见苏淑珺,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坐下。 她先前吩咐人切好了新鲜瓜果,一并呈在琉璃碟盏内,皆是当季诸如荔枝龙眼、蜜瓜西瓜之类的水果,都拿冰凉凉的井水镇过的,打叶子牌之余,拿上一二吃吃解解暑。 “我……我还是不坐了。”苏淑珺看了墨瑶等人一眼,有几分顾忌的模样落在了月白的眼底。 只凭这一眼,月白便知道苏淑珺近日来找自己,是有私话要说的。 既然如此,她也不好让苏淑珺在这太阳下站着,干干脆脆起身,先让荷生顶上自己位置,而后上前便挽住了苏淑珺的手,“那你和我进屋坐吧。” 两人一块进了屋。 月白挽着苏淑珺进了内室,与外室隔着屏风和隔断,她拉了一张椅子,又从外头搬来两个琉璃碟盏,里头是新鲜的水果。 面对着苏淑珺,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自卑,敞亮地一笑,月白示意苏淑珺吃水果,并说:“如今这天气热得很,冷茶喝多了对胃不好。你若不介意,便用一些瓜果。” 讷讷的点点头,苏淑珺难得有着木讷时刻,她拣起一片蜜瓜吃了,吃完后,又看着月白的笑眼,良久,才道:“月白,对不住……” 这对不住一言,让月白有些许惊讶,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苏淑珺这声对不住,想来为的是赵素素一事。 想到几日前的赵素素一事,虽然脑后和脸颊上的伤疤已经结痂,不再隐隐作痛了,可是那日的经历,在刚回到梁府的头两日还化身成噩梦,纠缠着月白。所幸夜间有梁墨珏在,每每被惊醒时,都会在他的安抚之下快速地重新入睡。 “苏小姐其实不必说什么对不住……这错,也全是赵素素的错。”月白斟酌了一二,对苏淑珺说道。 没想到月白会是这样回应自己,苏淑珺不由呆了呆,接着心中的愧疚愈发的浓郁了,她说道:“怎么不是呢?若不是我当日抛下你……你……” 苏淑珺不是个坏人,当日一时被嫉妒蒙住了头脑,如今早就是后悔莫及。陆霄云回府后,虽然没有对她多加严词,也没有冷待她,可是正是因此,她的心中才更加不好受起来。 于是整整数日后,她还是决定前来梁府一趟,向月白道个歉。即使月白不接受,她还是想表达出自己的歉意。 可她没想过,月白竟会如此。 “苏小姐,若你是为当日抛下我独自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陆府致歉,那我便接受了。”月白知道苏淑珺的性子,她温然一笑,“至于赵素素一事,真的不是你的问题。她是存了心要害我的,那么我不论是在哪儿,只要她逮到机会,就一定会再做出伤我的事。归根结底,错的人只有赵素素。你知道么?” 苏淑珺默然地点了点头,半晌,她又开了口,说道:“月白,其实我……打算搬出陆府了。” 搬出陆府? 这话让月白一愣,她暗自掰了掰指头,算了算时日,苏淑珺在陆府住了不到半年,怎么就要搬出去了? “为何?”月白看着苏淑珺沉默的表情,问道。 苏淑珺也不瞒着月白,她对月白道:“我和霄云哥哥之间的关系,本就只这样。这几个月以来,我哪怕是强求,也强求不到……若在住下去,也没意思,不如搬出去,也自在点。” 月白明白她的意思。 她和陆霄云之间,是典型的郎无情妾有意,可这“妾”再有意,也敌不过“郎”的无情,若是融化一堆雪,坚持坚持也就罢了,可若是融化一座雪山,倒不如及时止损。 “但你在京中只有陆夫人一门亲故,不是么?若你搬出了陆府,要住在哪儿?陆老爷陆夫人他们准么?”月白更关切苏淑珺日后的处境,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由轻轻蹙起了眉,眉间盛着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