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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十章 水到渠成

    ,大明文魁

    数日之间。

    林延潮倒是一直没有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以林延潮往申时行那边的门路倒是走通的很勤奋。

    初夏的清晨,薄雾在朝阳之中淡去。

    申府上下已是开始忙碌,丫鬟下人里里外外忙碌。

    今日申时行还未上衙,林延潮已是早早到了他府邸,这时候并非是他见客的时间。

    但这一切对林延潮而言,当然不拘这些小礼。

    下人给申时行端漱口茶,打洗脸水,捧着官袍,门外还有十几个丫鬟捧着申时行的早点候着门外。

    林延潮在帘外等候了一阵,申时行穿好了官袍,早点已是端上桌。

    林延潮陪着申时行下首也吃了一点。

    从宰相的角度而言,申时行也是够忙了,连这一会吃早饭的功夫,都成了林延潮禀事的时间。

    对于郭正域请求上疏的事,林延潮也与申时行通气,申时行对此本是不愿意,但后来林延潮屡次解释后。

    申时行明白林延潮兴办报纸的用心后,倒是表示了理解。

    但申时行仍是道:“不过此事,还是着重在沈归德的身上。”

    林延潮道:“恩师放心,此事学生让礼部主事郭正域上疏,他能说服沈归德,不会在此事上与学生作梗。”

    申时行推案,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后有意无意地道:“如此就好,听说那个郭正域就是你的学生,当年你上疏他为你瘸了一条腿?”

    林延潮立即道:“正是如此,学生时常愧疚于他,不过这郭美命是忠直之人,但就另一面而言有些迂腐,不知变通,上一次学生裁撤净军,他就反对裁军不撤饷,说这是贿赂天子。”

    申时行失笑道:“难怪,不过老夫倒是此人倒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是个可造之材,此人又兼是你的学生,改日可以带他到府上一坐,给老夫过目。”

    林延潮当初早有将郭正域引荐给申时行之心。但提了几次,却给郭正域婉拒了,至于原因,一来郭正域很得沈鲤赏识,而是沈鲤与申时行是政敌,二来他也不欢喜申时行,说他做官实在太‘圆融’了,这话还是当了林延潮的面,给申时行留下三分余地。

    所以趁着申时行未露口风,林延潮就先说郭正域‘迂腐’二字,打一个伏笔。不过申时行没有介意,反而直言招揽之意,其实就是明白的要挖沈鲤的墙角了。

    面对申时行的招揽,林延潮想了想道:“恩师,这郭美命事沈归德甚诚,要他改换门庭恐怕……”

    申时行笑着摆了摆手,站起身道:“此事你不要替人做主,就说老夫对他十分赏识,问一问他的意思,说不定他心底乐意之至呢?”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但也是替郭正域为难,在官场上当墙头草,那可是大忌。于是林延潮道:“是,学生这就给恩师传话。”

    申时行点点头,然后立即就坐在外头备好的车马入阁去了。

    而林延潮也坐自己的马车回府后,得知孙承宗,郭正域都来拜访正在客厅里。

    林延潮闻言大喜,当下去客厅。

    林延潮走到客厅外,听二人正在聊天,是格外的投机。当年郭正域拜入林延潮门下时,孙承宗早已是林延潮的幕客,相识很早。

    郭正域佩服孙承宗当年的不离不弃,林延潮贬官时仍千里追随他去归德。

    而孙承宗则是佩服郭正域的耿直,当年为林延潮顶事时的坚贞不屈。

    所以他们的交情是格外的好,在历史上孙承宗进翰林院时,郭正域早就卷入了楚王,妖书案中,所以二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在这个时空因为林延潮的关系,二人早早相识,倒是早早地成了莫逆之交,也一并成为了林党的心腹骨干。

    林延潮驻足一会然后咳了一声走入客厅,孙承宗,郭正域都是起身,孙承宗口称‘恩师’,郭正域则称‘老师’。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二人入座:“今日你们二人怎么倒似约好了,一起来了。”

    二人都是笑了。

    孙承宗道:“恩师,不在翰苑,学生与众庶常们都十分想念,都想请恩师接受了圣命,立即回翰苑。”

    林延潮反而问道:“我离任后,是否有人改了我当初立的章程?”

    孙承宗道:“恩师刚离任时确实有人动此念头,但恩师被陛下启用为储端后,倒是不敢了。”

    “是何人动此念头?”

    孙承宗一愕,他倒是清楚林延潮为官的作风,若给林延潮知道,季道统那些人以后哪里有好日子过。于是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此事已经过去了,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不理会也罢。”

    林延潮知道孙承宗的为人,也不再说,至于哪些人他心底还没有数吗?林延潮笑了笑问道:“众庶常的馆课可是有拉下?”

    孙承宗道:“恩师走时所言‘有治法必有治人’这句话,大家一直记得,众人比往日更是用功了,只是大家仍是怀念当初与恩师在堂上谈论国家大事,人人都可以心平气和,无拘无束,直抒己见的时候。”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又问了几句课业的事,这一批庶吉士是他的心血所在,若孙承宗郭正域是林学一期生,那他们就是林学二期生了。

    当年林延潮在堂上讲的那些话,不知有多少能被他们听进去,但或多或少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少的人生观价值观。

    下面大家谈到正事,郭正域说沈鲤已是全力支持于他兴办报纸,问林延潮何时上疏。

    孙承宗再胖听说郭正域要重启办报之事是又惊又喜。

    林延潮道:“元辅那边已是交代我,他说只要沈归德不反对,那么他是没有异议的。”

    二人都是大喜。

    郭正域道:“那么下面全看上意如何了,老师,陛下还是没有旨意吗?”

    林延潮道:“尚未。”

    孙承宗疑道:“按道理老师辞疏如此久了,论到去留陛下也该有个定论了。”

    郭正域,孙承宗都觉得林延潮有点悬,莫非当初的任命只是试探,还是天子后悔了?

    所谓圣意难测也在这里了。

    而郭正域,孙承宗觉得心悬,想到这里有些黯然。

    林延潮倒是失笑道:“我都没有钻牛角尖,你们替我钻什么牛角尖,无论这一次我去留如何,但你们都无需在意,革除积弊,中兴大明是我毕生的心愿,若是有一日我不在朝堂上,也希望这条路有人替我走下去。”

    郭正域,孙承宗不想林延潮说出这话来。

    孙承宗急着道:“没有恩师引领,学生们如同迷途之孩童,根本无所适从。”

    郭正域同样焦急道:“老师,万万不要说出这样话来,我等都是唯你事从,愿为革新变法之事鞍前马后。”

    林延潮欣然道:“你们有此心,吾心甚慰。但是圣意如何,是去是留,并非我能决定。自张江陵去后,朝堂之上暮气一日重似一日,这一点你们也是知道了。”

    “美命,你一向觉得首揆不敢有所作为,但实话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见疑张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作为。”

    郭正域一愕,然后道:“学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难处。只是依恩师如此说,朝堂上的事,难道没有可为的地方吗?”

    孙承宗道:“以目前看来,今上首揆是皆无此心,恩师若是持此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路,走不通的。当然恩师要退保功名,一生荣华富贵倒是不难。”

    “那岂非成了尸位素餐的官员吗?”郭正域问道。

    林延潮摆摆手道:“美命,你误会了,稚绳的意思你还听不懂吗?”

    郭正域道:“学生愚蠢,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道:“很简单,我们为官不可陷于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觉得路越走越窄时,不可再硬着头皮往前冲,应当停下来看一看,甚至有时候还应当往后退一退,退了以后,路就宽了,眼界也就开阔了。”

    郭正域闻言,眼睛里露出亮色道:“学生明白了,方才实在误解了稚绳兄的意思。稚绳兄这几年都跟随恩师身边,大有长进,反而是我这几年为官碌碌无为,反而见识狭隘了。”

    孙承宗笑着道:“不敢当,孙某当年在柘县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后捅了大篓子,要不是恩师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恩师点醒我,我才明白过去的不当。”

    “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当今朝堂上鉴于张江陵之事,无论从上到下对于变法事功,都是持反对之见,若是在这时继续持此政见,必遭打压。那么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进则退,不成功就失败,那么如同孤注一掷,这是为官之大忌。”

    林延潮点点头,露出欣然之色,看来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郭正域问道:“那么依恩师的意思,我们应该停一停?”

    林延潮摆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谋事不可齐头并进,也不可知难而退,而是明白何为轻重缓急?”

    “急之重之,先办,缓之重之,次办,譬如以人论之,我等为学生时,若是手中没钱,衣食无着,当如何?此为急与重,当先办之,否则就饿死了,再譬如每日读书明理,求知明理,此亦为重与缓,今日不为明日也可为,但一日复一日,若不读书不能进学,则一辈子又穷又饿。”

    听了林延潮这话,孙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们以为何为当前要紧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学派当然是事功,当年龙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贤就主张,变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国强兵这些乃永嘉学派学问第一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提变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实国库,这在于利,在于急重二字,这国家也如人一般,没有钱,无钱强兵,无粮赈灾,则立即烽烟四起。”

    “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在于文,在于缓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仅靠我等孤军奋战,早晚必败,就算一时如张江陵那般权倾天下,但早晚也会被人给翻过来。所以我继承陈,叶两位先贤的衣钵,在华夏提倡事功之学,用意就是在这里。”

    “但是就算林学成为显学,终究不如开启民智,各位也到过民间,也看过穷乡僻壤之百姓,他们目中晦暗无光,死气沉沉,庸庸碌碌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如何教他们经商务农?一个国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巅峰,必先发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则一切都是泥沙瓦砾,百姓不拥护,再良之法必败,不开启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时为我所用,也会被番邦异族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说到这里,郭正域,孙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来。

    若说他们之前都是浑浑沌沌,对于未来有些彷徨,那么林延潮的话等同给他们指明的方向,也让他们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所以兴以教化之事,对我们而言,虽缓却重,没有一个坚实的根基,长不出参天大树。我希望将来的事功变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众议,强立明法,颁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够顺应民心,大势所向,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从,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顺节而下,成为破竹之势,最后水到渠成!”

    孙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辅之反对,当初我入朝之时早有预料,但是不能不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变法事功之决心,就算为众人所指,但我要办的事,也是开了个头,就算不能亲自破除积弊,振兴这天下,然星星之火,终有燎原之日!”

    孙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既是当前变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兴办报纸,普及义学这样的缓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没有人反对,也可以让老百姓读书人明白我们的想法,将来有万民拥护之时,就是倒逼当朝诸公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