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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从小城里的道路上穿过,郁绵偏过头去看周边的建筑,开口问她:“这一年都在这里吗,你在这里住了很久?” 裴松溪目视前方,声音清清淡淡:“没有。才住几个月,工作需要,下半年应该就走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嗯。看工作情况。你呢,在学校怎么样?有认识新朋友吗?” “已经很适应了,跟室友关系不错,上选修课认识了两个新朋友,她们人很好。” 裴松溪点点头,没再说话。 车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氛围闷闷的。她们之间是很熟悉的,哪怕一年没见,说话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尴尬,可是终究没有那种亲近的感觉了。 郁绵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 直到裴松溪轻声笑了笑:“谁教你的,都不叫人了?” 她才回过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抿了下唇:“裴姨……” 裴松溪微微偏过头,那双平湖似的眼睛弯出一点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嗯。” 郁绵感觉自己的脸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赶紧说话:“我们吃什么?” 车已经在减速了,裴松溪找到地方停车:“一家中国菜餐厅,做得还可以。” 进了餐厅,桌子一边是软沙发,一边是长木条椅,裴松溪让她坐进去,把菜单递给她:“点菜吧。” “我不知道什么好吃,你点?” “好。” 裴松溪接过菜单,勾了几下,递给服务员。 餐厅里人不少,上菜的速度却很快,土豆牛腩、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很家常的味道,谈不上多好吃,但是都是郁绵喜欢的菜。 郁绵低下头笑了笑,她不太饿,有点吃不下去,拿筷子在碗里轻轻戳着,夹起一点点米粒就送到嘴里。 裴松溪刚好看到这一幕,就想到她刚到家里的时候。那时候她还那么小,每次吃饭的时候就只吃那么一点点……现在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她看到她打耳洞了,戴着一颗碎钻耳钉,简单低调的,在灯光下偶尔会折射出好看的弧度。可她低下头的时候,柔美白皙的脖颈折出脆弱的弧度,又总是乖软柔和的,令人怜惜的。 有那么一瞬,裴松溪感到几分恍惚,绵绵是个已经长大的年轻女孩了。 ……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吧。 郁绵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看着她笑了下:“怎么了?” 裴松溪抿了下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的朋友呢?” “我自己过来的,他们现在在威尼斯。” 她的朋友在四处游玩。 而她来看她。 有的事情,郁绵其实隐隐约约懂得一点了,但她不愿意去想那么多。 她在等自己在长大一点,再来跟她说话。 这次来见她,只是因为太想她了。 隔壁桌似乎在喝酒,酒味隐隐约约传来,郁绵偏过头看了一眼,提出了今天的第一个请求:“我想点杯酒。” 裴松溪下意识拒绝:“不行,你还太小。” 郁绵朝她笑了笑:“我成年了。像你说的,我已经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裴松溪一怔,没想到她会拿她说过的话当理由,让她无法反驳。 郁绵对服务员招手,要了一杯果酒,她很少会有这么坚持的时候,裴松溪没再说什么。 醇香浓郁的液体在酒杯里轻轻晃荡,郁绵喝了一点,感觉喉咙有点辣,她其实不太能喝酒。可是现在她很想喝酒,喝酒以后就可以装醉了,装醉就可以假装没有长大了。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趴在她的膝头,跟她小声说着话,吐槽同学和老师;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把脸颊埋在她的掌心里大哭,问她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裴松溪看着她把一杯低度数的果酒喝完,修长眉宇慢慢蹙了起来,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女孩脸颊有点红了,但吐字清楚,口齿清晰:“我开学就大二了。” 奇怪啊……这样算是装醉了吗,可是现在……怎么感觉头真的有点晕了。 “嗯?” “一年了。” 裴松溪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淡淡笑了笑:“嗯,一年了。” 一顿晚饭吃完,出去时外面的天都黑了。 晚风凉凉的,从车窗里吹进来,有点冷。 回去的路上,郁绵没说话,裴松溪专心开车,只在红绿灯间隙,她看到她在偷偷的看着她。 于是她叹气。 一年了……为什么一年过去了,还是这样的,绵绵对她似乎还是格外依恋……而她也还是这样,只要一见到绵绵就总会不忍心。 所以她不敢见她。 裴松溪把车停在车库里,下车的时候才发现郁绵睡着了。她站在车门外,弯下腰想叫她,就看见月光清凌凌的落下来,落在女孩的脸上……她的眼睫似乎湿漉漉的。 管家被她停车的声音惊动,走到院子,看到她扶着那个年轻女孩下车,赶紧上去帮忙搭手:“这是喝了酒啊?” 裴松溪淡淡嗯了一声,避开了她的手:“我来就可以了。你去收拾一个房间。” 管家住在一楼,二楼只有她的卧室和书房,其他房间都是空的。她下意识的挑选了一间正对着她卧室的客房,让管家送了碗解酒汤上来,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原先睡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柔软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的落在肩头上,眼神有些茫然:“这是……” 裴松溪走过去,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裹挟着花香吹进来:“我家。你休息一下。” 郁绵怔怔的:“哦,你家。” 不是她和她的家了。 裴松溪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微微偏过头:“头还晕吗?我给你放了水,可以洗澡吗?” “嗯,好。” 裴松溪叮嘱她几句,才想起来她似乎只背了个帆布包,里面有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盒子,连换洗衣服都没带:“浴室里有干净的浴袍……其他的,你等等,我去给找一下。” 郁绵点点头,声音很轻:“好。” 裴松溪呼吸一凝,她知道刚才的话伤到她了,可是她似乎没有办法去弥补什么,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关上门出去。 她下楼准备开车,管家有些疑惑的叫住她:“裴小姐,你晚上还出去吗?” “嗯,去给绵绵买几件衣服。你多注意一下,她喝了点酒。” “要不我去吧?” “不用了。” 裴松溪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开车到附近的商场,先选了两条裙子,结账的时候有些犹豫了……也不知道现在绵绵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了。以前她的衣服都是她给她买的,可是现在不是了——她今天穿着的裙子她没见过。 买完外面穿的衣服,她又去给她买内衣。她自己常选的是月白色的……可是给郁绵选的时候总是在挑颜色粉嫩的,十分可爱。 售货员有些耿直的建议她选成熟一点的款式。 裴松溪红了脸,说不是她的,是给别人买的。 售货员很快笑起来:“Wow!Yourlittlegirlfriendwilllikeit!” 裴松溪皱了皱眉,没有去纠正她说的‘小女朋友’的说法,很快就从商场出去。 可是回家路上,她一低头,就看见副驾驶上粉嫩可爱的包装袋发呆……尺码应该合适的吧,比她常穿的还大一码的…… 回到家,管家刚从楼上下来,笑着说:“刚刚敲了郁小姐的门,她似乎刚洗完澡,只是没有衣服穿,问我你在哪里,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衣服。” 裴松溪抿了下唇:“嗯,我上去就好了。” 她快步走上楼梯,很快就停下来:“对了,明早煮点粥吧。” “好的,就白粥吗?” “对。” 裴松溪没再多说什么,上楼的步子有些急促。直到走到客房门外,她才停了一下,抬起手敲门:“绵绵?我给你拿衣服了,可以进来吗?” 门内传来女孩有些犹豫的声音:“……等我一下。” 很快,郁绵过来开门,她双手握着睡袍的系带,这衣服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太大了。 她的脸颊还染着一点酡红,不知道是因为晚上喝过酒,还是在浴室里泡了太久,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漉漉的,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脚掌雪白干净。 裴松溪低下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怎么不穿鞋?” 郁绵有些无措的低下头,白皙小巧的脚趾微微蜷缩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她进来:“哦。” 看起来好像还是因为喝了酒而有点傻气了。 裴松溪没说什么,把她的衣服放在床上,拿了湿毛巾出来,让她坐下:“擦擦脚。” 郁绵顺从的在床边坐下了,抬起脚的姿势是有些缓慢的,宽松的浴袍顺着她纤细小腿慢慢下滑,年轻女孩的肌肤光滑如绸缎,在灯光下白皙如瓷,像是刷了一层淡淡的薄釉,光泽极美,也极为动人。 浴袍顺着光滑的小腿滑的很快,要褪到膝弯的时候被裴松溪一把按住,她低下头,拿毛巾快速的擦了一下:“好了,可以了。” 她差点要忘了她里面什么都没穿了…… 裴松溪把衣服拿出来:“给你买了几件新裙子,你明天看看喜欢哪件……下面是内衣,不同尺码的都买了,你看看合不合适。” 郁绵这才有点清醒,她刚在浴室里泡的太久了,再加上酒量一向不好,她头有点晕,看着床上的衣服发呆,指尖轻轻挑起一件淡粉色的内衣:“这个颜色……也太可爱了吧?” 年轻女孩的指尖青葱细嫩,只挑起一块薄而粉嫩的布料,明明就是跟她脸颊一样的粉嫩,可是她说这个太可爱了,不适合她。 裴松溪有点不太自在的挪开目光:“你先将就一下,我只买了这个……不喜欢的话,明天再去买吧。” 郁绵忽然低声笑了笑:“明天啊……明天我就要走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裴松溪抿了下唇,过去把她的衣服收起来,给她牵好被子:“你先睡,衣服明天再看。” 郁绵乖乖的哦了一声,躺下了,手上却握着她的衣角不放,睁着眼睛,直直的看着天花板:“你要走了吗?” 裴松溪给她掖好被角:“嗯,你早点休息。” 郁绵眨了眨眼睛,语气平平的:“你亲我一下,我就睡觉了。” 裴松溪愣住,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懵懂的,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女孩微微泛粉的嘴唇,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上撩过。 可是下一秒她又陡然清醒,她靠近她耳边,揽了揽她的碎发:“不行啊绵绵……你长大了。” 郁绵轻轻哽咽了一下,眼泪在那一瞬间涌出来:“因为长大了,你就要离开我了吗?” 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装醉,还是真的醉了,可是……真的不可以假装没长大吗? 裴松溪被她的眼泪击中了。 那一瞬间,负罪感悄无声息的将她包围。 绵绵原来会这么难过的吗,是她做错了吧。 是她让她这么难过了。 她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只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孩的碎发,声音清醇温柔。她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温声安抚她:“好了,乖,睡觉吧。” 灯光暗了,房间也安静下来。 - 翌日一早,管家从花房里回来,手上握着一束新摘下来的花,看见裴松溪站在落地窗前,有些惊奇:“裴小姐,早啊。” 裴松溪回过头朝她笑了下,她才看清她在打电话,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粥煮好了吗?” “好了好了,我给郁小姐送上去。” 裴松溪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跟周清圆说话:“大概就是这样,她今天就要走了。” 电话那端,周清圆打了个哈欠:“松溪。你也清楚,孩子现在还很依赖你,像你这么描述的话,她还有很多近乎孩童寻求大人关注的行为,如果你想减少这种现象,那你就只能继续疏远她。但是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你……” “好,”裴松溪声音平静的打断她,“我知道了。” 她站在窗外远眺,初生的太阳低低的挂在天上,光晕缓缓洒满大地,就像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光芒温和柔美,充满希望。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见郁绵穿着她昨天给她买的新裙子,粉粉嫩嫩的裙摆,修长窈窕的腰线,跟她的目光撞上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好像有点太可爱了。” 裴松溪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她昨晚是真的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郁绵已经走到她面前,有点脸红的问:“我昨晚没做什么吧?” 她记得自己昨晚非要喝酒的时候,裴松溪是劝过她的,可是她心里有小小的贪念,可是没想到好像真的醉了,记忆就这么断了片…… 她似乎记得她在车里看着她温柔秀美的侧脸,记得鼻尖有清冷干净的雪松香味,记得……记得她似乎给她牵好被子,叫她乖乖睡觉。 可是再多的事,她都不记得了。 裴松溪欣然颔首:“嗯。你很乖。” 郁绵低下头嗯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发烫的耳廓:“我……我等下要走了。” 裴松溪垂着眼睫:“几点,是飞机吗?” “十点,火车,他们在等我回合,然后我们一起送小妍回她学校,在她的城市待两天,就要回国了。” “嗯,我开车送你。” 郁绵无声的弯了下唇角。 是啊……她不会挽留她的。 到了车站,时间刚刚九点,裴松溪让她等着,她给她买了一块蛋糕和两瓶水,装在小袋子里递给她:“放包里,小心路上饿了。” 周围人潮涌动,电子播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郁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却没有动。 裴松溪轻轻笑了下,尽可能让语气轻松一些:“在外面要小心,跟朋友在一起玩,也不要一个人出去。回到学校也是,多注意安全。喜欢上……喜欢上谁的话,记得告诉裴姨,我帮你看看,免得我们绵绵被坏人给骗走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到了她,郁绵忽然抬起头,眼眶很红,声音是在轻轻颤抖的:“我不喜欢他们。我不会喜欢别人的。” 我只打算偷偷的喜欢你。 偷偷的。偷偷的。 “绵绵?” 郁绵忽然笑起来:“我没有时间去喜欢人的。我是要成为建筑师的人,我会好好学习的!” 裴松溪缓缓点头:“好吧,你有自己的梦想,这也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列车进站的提醒音响起,郁绵看了下时间:“我该走了。” 裴松溪凝视着她:“嗯,路上小心。” 郁绵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犹豫了下,又很快做出决定。她低下头从包里找出一个长木盒,打开了之后,裴松溪才看到里面放了一张系着淡蓝色丝带的画卷。 她勉强笑了笑:“这是给你的礼物。我……我知道你不缺什么,就画了张画。” 她的钱除了爷爷奶奶给的,就都是她给的了。她不想花她的钱给她买东西,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东西送给她了。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她的画了。 是她珍爱的一副。 裴松溪沉默片刻,才缓缓接过她的画卷,展开一看,是灯光下的有些模糊的侧影。 高挑纤细的女人,隐约可见清致动人的侧脸。光线晕染的极美,她穿着雾霾蓝的吊带裙,水珠顺着她微卷的发梢往下滴落,落到薄纱般的披肩上,勾勒出极细极细的吊带。 她逆着光在浇花,素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朴素大方的紫檀木佛珠,馥郁沉静如兰。 那一瞬的画面被笔尖记录下来,在时光中静止,打上了柔柔的光晕,美极了。 可……笔触之间的温情隽永,似乎是她没办法忽略的。 郁绵看着她的神情,慢慢紧张起来,轻声问她:“好看吗?” 裴松溪唇瓣微动了动,过了几秒才开口:“嗯……但是我这里,似乎没地方放了。我很快就要搬家,然后……” 女孩眼睛的光瞬间暗下去,她往后退了一步,脸颊显得有些苍白:“好,我知道了。扔掉好了。” 还没等裴松溪说什么,郁绵就从她手上夺回画卷,动作很快的扔到车站的垃圾桶里,又往后退了几步,眼底分明是有水光的:“……我走了。” “绵绵!” 裴松溪刚叫她一声,就见到年轻女孩背着包往前跑了几步,瞬间就融入到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