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是何道理
一大早,侍御史杜林在上朝途中遇到太中大夫谷恭,两人一道向宫中走去,杜林边走边说道:“这两日粮价飞涨,已达到五千三百钱一石,陛下竟下令放开粮价,随行就市,简直是大谬,此乱国之政也!陛下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能为君分忧,都是只顾阿谀媚上、埋头钻营的势利小人!作为侍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对于陛下的过失,亦有劾奏之责,今日大朝,我定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谷恭知道杜林性情刚直,说话不会转弯,便劝他道:“杜公,你言辞莫要过激了,陛下毕竟年轻,没经过世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陛下只有十六岁!性子还没定呢,你不要因此而惹上祸殃!” 看杜林的样子气得不轻,一会儿上了朝堂,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小皇帝年少气盛,盛怒之下,很可能拿他问罪,因此谷恭提前提醒杜林。 “杜某行事,全凭一腔赤诚之心,我有何惧!”他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自向前去了。 “陛下如此行事,恐怕要背上骂名啊!”此时郑深也在暗暗替皇帝担忧。 粮食限价,即便限不住,也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是要百姓吃上平价粮,可现在下令直接放开,这粮价飞涨的罪名便都归到皇帝的头上,即便粮价原本在黑市已经涨上了天,百姓也不会去想那些,只想着是皇帝让他们吃不起粮。 虽然陛下和他说得很清楚了,但是郑深依旧很怀疑,不知道这招法是不是管用,万一有个闪失,陛下的威望会严重受损,他本来靠赈灾和约法三章积累起来的超高支持度可能会全线崩塌。 可当郑深提出他的怀疑时,皇帝却说道:“朕全是出以公心,问心无愧!朕不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只能放手一搏!子渊,你放心吧,朕乃天子,天必佑朕!” 郑深看着小皇帝平静坚毅的脸,眼眶竟有些发热,陛下不过是个孩子啊,他只有十六岁,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而他却从来没有被压垮,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是迎难而上,从不考虑个人的得失。 实际上郑深把皇帝的境界想得太高了,刘钰当然考虑个人的得失,而且这是他的优先考虑项,这捡来的一辈子是他自己的,他当然要尽量过好,不能早早地领了盒饭。 刘钰这么坚持,只是觉得自己的法子是可行的,虽然汉之前没人尝试过,但是后世可有人用过,并且大获成功,否则他刘钰又从何得知呢? 粮食不限价的诏令刚刚发出两天,粮价应声大涨,从挂牌的八百钱一下子跳到五千钱,昨天更是涨到五千三百钱,基本上是前一阵子黑市的价格,如今都拿到明面上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每个粮店都喊着没粮,诏令一下,非常神奇的,所有的粮店都有粮了,店里摆得满满的,只要有人买,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在这个价格之下,交投很是清淡,百姓们还在硬挺着,还有粮的靠家里的存粮硬撑着,没粮的只好去城里的赈灾点,去喝一碗粥半碗沙的义粥。 虽然义粥又稀又容易硌到牙齿,可是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粥,能喝,能吊住命,让百姓不至于饿死。 今天是上朝的日子,大臣们从尚冠里的居所,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聚集到长乐宫,人流向前殿汇去。 在宦官的导引下,大臣们进入大殿,一个个面容严肃,拱手肃立,等待着皇帝驾临。 随着宦官牛头的拉了长声的高喊,小皇帝身着黑袍,头戴冠冕,一步步走上大殿,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小皇帝稳稳地坐在御案之后,他脸的上半部分被挡在垂下来的珠帘之后,只见到下半部分紧闭的嘴唇。 众臣归位后,杜林几乎是腿不沾席,立即出列,大声道:“陛下,民以食为天!如今三辅粮荒,正应稳定粮价,保障供应,使百姓皆得其食。可陛下放开粮价,令米粮价格飞涨,奸商拍手称快,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祸乱必生,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番话就像是在人群中扔了一个大炮仗,炸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都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司隶校尉鲍永也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杜御史所言极是,粮食乃是国之根本,绝不可任其价格疯长,百姓吃不起粮,活不下去,必定生乱,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中丞也站了了来,叫道:“臣附议!此举有损陛下仁德之名,动摇大汉之根基,实在是乱国的恶政,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得更狠,直接给定义成乱国恶政,声称会动摇国本,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即便是皇帝的脑袋也难以承受。 有这三个人带头,底下又呼啦啦跪下了一片,都喊着:“臣附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呀!” “若为此,则陛下仁德之名尽丧,民心尽失啊!” “陛下若不收回成命,我等便跪死在此地!” 这开场的架势有点吓人,原本大臣们有事上奏,都是出列说完,谁有意见就一个一个提,次序不乱,大家基本上保持心平气和,可今天一开始就有点乱了秩序,仿佛这事儿根本就没的商议,直接改了就是了。 这也和朝堂上的议事规则有关系。 皇帝为了提高决策的效率,一向是在中朝议事,和几个中朝近臣商议商议便定了。朝中大部分人没有建议和决策权,只能看到结果,等到圣旨颁布实行,大臣们才知道。 这事儿如果是在朝堂上商议,恐怕群臣早就闹起来了,除非皇帝格外强硬地乾纲独断,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这时有半数大臣已经跪下了,地上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就让人眼晕。 突然有一个人大喝道:“尔等意欲何为,难道尔等忘了君臣上下尊卑之序,意欲逼迫陛下否?” 谁都没有想到,儒家的群臣不顾尊卑上下,而道家的冯衍居然站了出来,维护儒家宣扬的尊卑之礼。 冯衍说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陛下为粮荒之事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一心为百姓谋求生路,仁义自在心中,焉用尔等将仁德时时挂在嘴边?尔等于国事有异议,自可在朝堂进谏,大家公议,陛下自有圣裁,然尔等如此逼迫陛下,难道要以此朗朗乾坤为昏乱之世,欲博忠臣之名乎?” 一个姓张的侍御史听了大怒,冲过去,用笏板向冯衍砸去,喝道:“你一个讲经的小小博士,竟然面折朝廷重臣,尔知上下尊卑之礼乎?” 朝堂上一时有些混乱,有人还在跪地高呼,请陛下收回成命,有人在大声斥责冯衍,撸胳膊卷袖子想要揍他。 这时忽然一个霹雷似的声音喝道:“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谁敢再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御史大夫樊崇大踏步地走上前来,冲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喝道:“你们都是饱读诗书,腹有文才的人,怎么这么不省事?还及不上我这个不识字的粗人!陛下这么英明又聪明,他定的不限粮价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说陛下做的不对,那你也得好好讲你的道理,陛下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是说的有理,陛下怎么会不考虑?你们还没说出什么道理,就一起说陛下不对,好像你们个个都比陛下聪明!还说陛下不收回成命你们就要如何如何,这是干什么?这是要逼陛下就范吗?这是臣子该做的事吗?要我说,你们这些人,都该杀!” 他回头冲着殿外的卫士叫道:“陛下仁慈,不忍心处置你们,我替陛下收拾了你们,来,给我把刀!老子要把这些龟儿子都砍了!” 殿外卫士不敢接他的话,只是向后缩了缩身子。 樊崇本来就身材高大威猛,颇有威仪,再加上他执掌赤眉军多年,凶名在外,众臣对他都有些惧怕,一时被他的气势震慑,慢慢安静下来。 皇帝这才开口道:“粮价放开,是朕深思熟虑之策,不如此不可以度过荒年。尔等既然都不看好此法,可回去各写一篇奏折上来,让朕也看看你们的道理。退朝!” 他站起来,看都不看群臣一眼,转身走了。 他才懒得跟这些人废话,这要是当堂辩论,辩三天三夜辩不明白,这些大臣都是文化人,论起嘴炮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特别会挑别人毛病,但若是让他们自已成事,便啥事不会,只剩些大话了。 这也是他不愿在朝会上决策的原因,没效率,总会有人带节奏。 他们不是有学问么?那就让他们都回家写文章去,洋洋洒洒写个成千上万字的奏折,把各人的道理、文才都表现出来,等他们费尽力气写成了交上来,就全都丢在一边,烧火!刘钰才没功夫看呢! 今天这场朝会,他没想到冯衍和樊崇会站出来支持他,尤其是樊崇,朝堂一幕简直化身护婿狂魔,说话行事屌爆了。 说起来他这两个老丈人都收得划算极了,不仅让他得到了赤眉军偌大的家业,而且两人到现在还在帮他,一个在外为他开疆拓土,一个在内替他出头平事儿。 刘钰暗暗叹道:“这两个老婆娶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