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任采风使
第六章出任采风使 下了值,田七提着个大食盒从紫禁城出来,拐过两条街,沿着一条人工挖的小河走。这条小河是用来引水绕紫禁城的,顺着河边走一会儿就能到达商肆林立的隆昌街。 河岸两边种着整齐的两排大槐树,这时节槐花开得正好,一树树如霜似雪,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槐花是好物,好看,好闻,好吃,且漫山遍野都是,不用花钱买。赶上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能救活不少人。 田七是个爱臭美的人,见到花就想戴。她扯了一长串槐花,绕成一个发箍,套在发顶上。要是一般人顶这么个东西,大概会显得诡异,可是田七有着一张美人脸,这么奇特的造型她倒也压得住,雪白的小脸配上馨香的小白花,很有几分清新娇俏。 当然了,考虑到她现在是个男人,所以虽然好看,依然很诡异就是了。不少有某些特殊爱好的男人不断向田七传递火热的目光,田七没有发觉,她满脑子都被金子占据了,感官略有些迟钝。 她慢吞吞地在河边走着——提着十几斤东西,实在也快不了。她走了一会儿,看到槐树下站着个人。那人面向河水负手而立,一身月白色衣袍,身材颀长,黑发如墨。 田七觉得这背影很是眼熟,她走上前一看,果然是纪征。 “见过王爷。王爷您看风景呢?真是好雅兴。”田七笑嘻嘻道。 纪征的思绪被打断,扭脸一看,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太监。这太监早没了昨日挨骂时的垂头丧气,现在一脸的精神焕发。他不禁笑道:“是你?昨天皇兄没罚你吧?” “没,皇上他是个仁君,不仅没罚我,还赏了我好东西。”田七说着,拍了拍食盒。 纪征有些不解。昨天皇兄发那么大火,简直像是立刻要把人拖出去杖毙,怎么后来不仅没打人,反而赏了东西? 不过不解归不解,这结果还是很好的,纪征心想:这小太监很有意思,要是被罚就可惜了。 田七把食盒掀开一条缝,纪征从缝中看到澄金的光。 怪不得这么高兴,原来赏了金子。纪征笑了笑,说道:“赶紧盖上吧,不怕别人看到吗?” 田七嘿嘿一笑,盖好食盒:“小的告辞,王爷您继续。” “不了,”纪征说道,“你既然担心金子被抢,我还是护你一程吧。” “王爷的大恩大德,小的怎么敢当。” “走吧。” 田七只好和他同行。在田七看来,这小王爷比他哥哥要通人情一些,也不拿架子,与他相处让人很舒服。 两个美少年一路上说说笑笑,遭到路人的频频围观。河水淙淙,槐花轻扬,这景致虽不胜绝,却也算是宁静美好。最重要的是,两位少年的美色实在太过逆天,胜过一切景色,因此也就不需要任何景致的衬托。别说槐花荫了,就算是站在闹市区,他们俩也能给人一种刚从画中走下来的错觉。 小王爷有龙阳之好的流言,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四起的。 不过此时两位绯闻当事人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纪征跟着田七存好钱,又跟着她去买了不少东西。 田七虽然爱财,但并不抠门,很舍得为别人花钱。现在发财了,她兴冲冲地来了一次大采购,给师父买几种上好的茶叶,给王猛买点学习用品——这小子现在正一门心思地复习想要考太医院,给如意买点小玩意儿,再给盛总管买个蛐蛐盆。 盛总管不爱斗蛐蛐,但喜欢收集蛐蛐盆。这个特殊爱好甚少人知道,因为盛安怀本身不是一个张扬跋扈的人。身为太监大总管,他也算身居高位了,要是有人老给他送东西,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尤其是跟朝臣有牵扯的,皇上最讨厌什么,他心里有数。 因此,盛总管把自己的个人爱好捂得很严,也就他几个徒弟知道一些。田七之所以知道,还是纪衡透露给她的。有一次田七给纪衡拍马屁,拍着拍着就说到斗蛐蛐,纪衡当时来了一句,有些人不喜欢蛐蛐,但是喜欢蛐蛐盆,盛安怀就是这样。 田七就把这事儿给记下了。她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皇上的无心之言,还是有心提点。她的主子虽然是皇上,但直接上司还是盛安怀,要是不把这位总管伺候好了,她也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再说了,她是被皇上钦点了到御前的,才没多久又在主子面前出了几回风头,皇上也隐隐有越来越看重她的趋势,这在别人看来是无限的风光。可是太风光了必然遭人恨,她现在在盛安怀面前依然要夹起尾巴,但盛安怀未必就没有点危机感。 总之,一定要低调,一定要谦虚,一定要让上司觉得你永远是他的小弟,而不是要取他而代之。 打定这个主意,田七下狠心买了个好的,花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真是肉疼。 纪征看着田七掏银票时一脸的不舍,掩嘴轻笑。他指着一个红绿彩瓷盆,问老板道:“这个多少钱?” “公子您真是好眼力,这个要二百两,”老板说着轻轻把那小盆儿托起来给纪征展示,“这可是地道的景德镇红绿彩,前朝的旧物儿。这釉色是上在里边的,您看看这里边的花草,”老板一边摩挲着内壁上画的草丛和小花,一边说道,“把您的蟋蟀放在这里边,它就跟回家一样,保准吃得饱睡得香,力大无穷所向披靡。” 纪征看向田七:“你送我这个可好?” 田七:“……” 二百两啊二百两!您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一边腹诽着,田七慢吞吞地掏银票:“王爷您能喜欢,是小人的荣幸。”二百两…… 纪征看到他的脸纠结成包子,莫名其妙地就很想捏一捏。当然,最后还是忍住了。小王爷本来不缺这点钱,刚才也只是一句玩笑,但是看着田七如此郁闷,他就恶趣味地把东西收下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小太监。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有趣? 买完了蛐蛐盆,田七的采购活动就算结束了。她正想要告辞回去,却不料纪征说道:“别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田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她的东西太多,纪衡便分去了一部分负担。他今天没带随从,于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亲自扛起了一个铜人。这铜人是田七买给王猛的,用来练针灸穴位。铜人身上有小孔,用的时候在外面封住蜡,里头灌水,穴位扎得准了,就能流出水来。 铜人和田七差不多大小,是所有东西里最重的,纪征把铜人扛起来,顿时让田七轻松了许多。 两人走到街尾,看到不少人在此遛鸟。一群闲得蛋疼的人,把鸟笼子放在一处,比一比谁家小鸟歌喉滋润。这里头有几个人认识纪征,小王爷平时给他们的感觉就是冷艳高贵,不爱结交人。这时候看到这位高贵又出尘的小王爷扛着个油黄瓦亮的大铜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白皙的手猥琐地捂着铜人的腿间,众人一个个都跟见鬼似的。 纪征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郑贤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那人傻兮兮地点点头:“好,好。” 纪征便给田七介绍:“这位是郑首辅之子,郑少封贤兄。郑兄,这位是田七。” 田七拎着两堆东西抬手晃了晃,算是拱手了:“郑兄,久仰久仰。” 郑少封也呆呆地回应她:“久仰,久仰。”后来一想,久仰个屁,这人谁呀? 纪征把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凑一块儿,带着去了茶楼,跟郑少封叙了会儿旧。郑少封和纪征从小儿就认识,俩人算是损友,喜欢寻找一切机会插对方两刀的那种,但又不算对头。 郑少封其实是个败家子。他爹凭着熬资历,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能力不算突出,是个和事佬,和得一手好稀泥。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因此活得无忧无虑,最大的爱好有两个:玩小鸟,打吊牌。 所以聊着聊着,郑少封向他们显摆自己新得的白画眉,接着又手痒了想打吊牌,这些都在纪征的意料之中。 郑少封从翠芳楼喊来一个姑娘,四个人凑成一桌开始玩。田七和纪征是对家,郑少封和那个姑娘是对家。 对家的输赢是一体的。 吊牌的规则很简单,但是需要记牌和算牌。纪征相信,以郑少封的智力,这人是算不清楚的。 所以他和田七稳赢。 结果:郑少封把身上带的五百多两银子都输光了,还把白画眉一并输给了他们。 郑少封不心疼钱,但心疼鸟,他最后抱着鸟笼子不撒手,想赖账。 纪征敲着桌面冷笑,像是赌场里头冷酷地应对闹事的大庄家。但是他本人长得并不凶神恶煞,还一脸正气,所以这个邪魅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很违和,田七看得略囧。 纪征说道:“愿赌服输。” 郑少封便哭着把鸟笼子给了田七。 田七有点不落忍:“要不……” 郑少封眼睛一亮,重新燃起希望:“什么?” “要不你直接折成钱吧。” 挺漂亮的小公子,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说歹说,几人最后达成一致。由于郑少封这个月的钱花光了,所以要下个月领到零花钱才能找田七赎画眉。在此期间田七要好好饲养小鸟,务必把它当亲祖宗对待。 此协议为口头协议,见证人:纪征。 看到这么多银子,田七又高兴起来,想要和纪征分钱。纪征指了指那个红绿彩蛐蛐盆,说道:“你送了我好东西,我自然要回礼,钱就不用分了,你都拿去吧。” 田七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傻笑:“多谢王爷,您不会是故意找郑公子赢钱,来补偿我的吧?” “我只是无聊。” 田七一想也对,王爷用不着对一个小太监如此照顾,他确实太闲了。 于是田七拎着东西高高兴兴地回了宫。期间纪征很体贴地帮她把铜人送进了十三所,一路惊掉下巴无数。 分别时,纪征看着田七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小脸儿像花瓣一样舒展开,白皙又红润,一看就手感极佳的样子。 他心想,下次一定要捏一捏。 田七回到皇宫,找师父丁志吃了顿晚饭,把那几包茶叶给他。丁志隔着纸包闻了闻,激动得直想把田七按在怀里可劲儿揉搓一顿。田七在他饥渴的眼神儿中默默地告辞了。 回到乾清宫,她不在值,没必要往皇上跟前凑,只找了个机会把蛐蛐盆儿给了盛安怀。盛安怀推托了一下便收下了,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田七一一应下。 这时候,书房里走出一个太监来传话,说殿下在找田七。 原来今天纪衡留了如意在乾清宫用晚膳,爷儿俩吃过晚饭之后来了一段亲子互动,之后如意就想找田七玩。 纪衡只好把田七叫进书房。他真是有点闹不明白,这田七到底有什么本事,把他这儿子哄得五迷三道的,在那小子面前十分乖巧听话。 田七一听说如意在乾清宫,正好,她就把从外面带回来给如意的东西捎上了。左不过是一些哄小孩儿的东西,小面具、竹丝编的蝈蝈、树根雕的小动物,还有几个小泥人。如意一见就喜欢,跟田七玩了起来,越玩越开心,玩着玩着就把纪衡给忘了。 纪衡:“……” 身为皇帝,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视的感觉了。 纪衡咳了一声,想引起两人的注意,但是他们玩得太忘我了…… 田七以为自己被叫来就是为了哄如意的,皇上自有别人来伺候,所以她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皇上那边。这会儿被皇上不满的眼神扫到,她浑然没有发觉。 纪衡只好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想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桌上摆着三个小泥人,一个是田七,一个是如意,还有一个是大乌龟,都是按比例捏的,田七比如意大,乌龟比他们两个都大。这会儿如意正指着泥人给田七讲故事,小孩儿的思维并不完整,讲得颠三倒四的。 但是田七听得十分专注。 “你听得懂?”纪衡有点奇怪。 “当然听不懂。”田七答道,说完才发现是在对皇上说话,语气似乎不太恭敬。 纪衡抬手免了田七的请罪,问道:“怎么只有三个?” 田七有点茫然:“皇上的意思是,应该有几个?” 纪衡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至少把朕加进去”这种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幼稚,于是脸一黑,没好气地说道:“带着如意出去玩,别在这儿给朕添乱。” 田七不明白皇上又怎么不痛快了。这位皇帝大概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总是喜怒无常,几句话说着说着就撂脸色,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要不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搭理他,不仅不会搭理他,没准还会用鞋底儿盖他的头。田七很不厚道地想到纪衡被人打得抱头乱窜的画面,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纪衡:“……”为什么会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田七连忙掩了嘴,带着如意溜了。如意拉着田七来到乾清宫的正殿,田七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然后,她从宝座侧面的阴影下看到了戴三山。 谁能给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回头,看到跟着如意过来的人里有一个奶娘并两个小太监,其余人在外面听候吩咐。这三个人离着挺远站定,不敢靠太近。 田七挺奇怪:“你们这么伺候殿下,就不怕皇上看到?” 奶娘苦着脸道:“田公公有所不知,我们不敢离神龟太近,怕它发怒咬人。” “它还会咬人?” 三人痛苦地点头,显然是亲身经历过。奶娘几句话说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事。原来那神龟今天自己从湖里爬出来了,溜溜达达来到乾清宫。皇上这回没有阻止它,只是让人看好它。 大家觉得挺好玩,加之昨天才看到田七和如意骑乌龟玩,大家就以为这乌龟脾气不错,都凑上来摸它的壳。结果神龟一生气,就咬了几个人。 “不过,这神龟对殿下很好,还任由殿下摸它的头。” 田七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嘚瑟感,就好像戴三山是她和如意养的私人宠物,别人碰不得。于是她抱着如意放在龟壳上,朝后面三人摆摆手:“如此,你们再站远一些也无妨,殿下有我看着。” 几个人连忙又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一龟二人。 田七依然怕戴三山兽性大发乱咬人,所以不肯让如意下来。如意就坐在龟壳上看着她逗弄戴三山。 戴三山本来缩在壳里,被田七拍了几下壳沿,探出头来,田七摸了摸它的头,它赶紧又缩回去。 如是再三,也不知道这一人一龟到底是谁在逗谁玩。 如意看得哈哈大笑。 纪衡听到儿子的笑声,十分好奇,终于没忍住,放下书走出书房。 乾清宫的正殿很大,田七和如意一边笑一边低声交谈,纪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走过去,站在宝座旁边认真听他们说话。 待到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纪衡的脸黑了个彻底。 田七:“乌龟头出来了!” 如意:“乌龟头出来了!哈哈哈!” 田七:“乌龟头进去了!” 如意:“乌龟头进去了!哈哈哈!” 纪衡:“……” 这俩人跟二傻子似的不知疲倦地重复那两句话,乌龟也成了个二傻子,不知疲倦地配合他们,伸头,缩头,伸头,缩头。 “住口!”纪衡暴喝。 玩得正高兴的两人都受到了惊吓,抬起头,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纪衡。待看清来人以及他脸上的怒意时,两人又都有点委屈。 乌龟也受到了惊吓,缩进壳再不出来了。 田七心想,明明是您让我把殿下带出来玩的,我们这玩得好好的,您跟着裹什么乱啊!她不敢表达任何怨言,只是说道:“皇上请息怒,奴才愚笨,不知道自己这回又犯了什么错,请皇上明示。”别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搁在她这里,伴君如伴神经病! 如意也不解地看着纪衡,满脸“父皇你怎么可以这样”式的不认同。 纪衡生气之余又有点无力:“不许说那两个字。” 田七更摸不着头脑了:“哪两个字?” “……”咬咬牙,纪衡说道,“鳌头。”说完别过脸,脸上隐隐透着一层薄红。 田七还想辩解:“我没说鳌头,我说的是龟噢——” 纪衡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田七被按在墙上,纪衡的小臂横挡在她锁骨前,架着她的肩头,导致她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纪衡。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手臂下的身体柔软脆弱,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压碎。纪衡松动了一下手臂,他被田七含着水光的大眼睛瞪得有些不自在。更加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的手心压着她的双唇,丰润柔软的嘴唇摩擦着他的手心,有点痒,好像又不只是痒。 纪衡更加恼怒,脸上的热度也加重了一分,他凑近一些,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田七:“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田七用力摇了摇头。 纪衡便有些无奈。他松开手,警告道:“总之以后不许说。” 田七乖乖点头:“遵旨。” 他这辈子竟然还有发这种旨意的时候,人生啊人生。 田七实在好奇得紧:“那……皇上,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纪衡两眼一瞪:“也不许问。” “遵旨,遵旨……” 纪衡命人把如意送回慈宁宫,又让人把戴三山抬着扔回太液池。然后,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心。 手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感觉,奇怪又清晰,擦也擦不掉。 田七看到纪衡的这一动作,认为这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在表达对一个奴才的嫌弃,于是她很识趣地不在皇上面前晃了,灰溜溜地退下。 这头如意回到慈宁宫,把小泥人拿给太后看,告诉太后田七多么多么好,他有多么多么喜欢这个人。 如意的目的很简单。父皇不喜欢田七,还打田七,只要皇祖母也喜欢田七,田七就不会吃苦了。 太后知道田七这个人,长得好嘴巴甜。她这小孙子,很少在她面前夸什么人,现在遇到一个这样会讨他欢心的人,一定要好好地赏。想着,她吩咐人叫来了田七,夸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让人赏给她一锭银子。 田七捧着银子笑眯眯地回了乾清宫,之前纪衡带给她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可是到了乾清宫,她发现皇上正站在正门外望天,不知道是在观星还是在赏月。 田七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给纪衡见了个礼,就想溜。 但是纪衡叫住了她。 田七惴惴不安,以为皇上的火儿还没发完。最要命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哄皇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纪衡的语气很温和,他问道:“你很喜欢出宫?” 必然的呀!外面多好玩!田七内心激动地呐喊着,表面装深沉,答道:“奴才的喜好全在主子的喜好,主子让奴才出宫,奴才自然就喜欢出宫。” 纪衡哼了一声。这会子又把机灵劲找回来了?刚才比乌龟都迟钝! 不过田七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纪衡对此事已经找到合理的解释。一个从十一岁就被阉了的太监,对这种事情丝毫不知,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他又对这小变态感到无比同情。 “你既然喜欢出宫,朕让你做采风使,可好?”纪衡说道。 田七惊喜得两眼放光:“谢皇上!” 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纪衡移开目光不看她,嘴角微翘:“出息!” 从此田七就总结出一个规律。皇上虽然是个神经病,但是他每次发病后总会留点好处给她,这样一看他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仁君了。 所谓采风使,顾名思义,就是去民间采听民风,然后上达天听的意思。这种官职并不是正式的朝官,而是由先帝创立,由太监们兼任,跳过朝堂,直接把民间和皇帝联系起来。 至于这些采风使都能打听到什么,那就因人而异了。 纪衡虽然对他爹的诸多政策不满,却保留了采风使一职。虽然这个职位没多少俸禄可拿,却十分关键。既可以正大光明地往皇帝耳边吹风,又不用受御史台的监管,所以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很难估量的。 因此,采风使的选拔也很严格,要聪明,又要老实,要忠心,不能和朝官勾搭,还要经过皇帝的亲自考察。像田七这样在御前混了不到俩月就能混成采风使的,十分罕见。 不过田七觉得,许多人高估了采风使的力量。不要以为太监想给谁告黑状是很轻松的事儿,这里头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皇上得信任你。考虑到皇上差点被宦官废掉的经历,田七觉得他不大可能信任任何一个太监。所以皇上才会放心地保留采风使一职:你说什么是你的事儿,我信不信,信多少,我心里有数。 不管怎么说,当了采风使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又可以出宫玩,实在是极好的。 这天,她出宫的时候,提上了郑少封的那只白画眉。虽然还没到郑少封领零花钱的时候,但她是好心眼的债主,可以先让他们祖孙团聚一下——画眉是郑少封的祖宗。 京城虽大,却也小。郑少封是首辅少子,只要是在权贵圈里混的,基本都认识他,所以打听起来也不难。田七去遛鸟人士聚集地转了一圈,得知郑少封正在八仙楼喝酒。 岂止是喝酒,他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争执的原因比较复杂,总之是因为某些不愉快的口角,发展到要动手,最后一个人站出来和平解决:赌牌吧! 赌注不是钱,而且郑少封也穷得没几个钱了。双方约定,赌输的人要给对方认错,还要在隆昌街上裸奔两圈。 田七到八仙楼的时候,郑少封正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对家而发愁。他一看到田七以及他的小祖宗白眉鸟,几天前输成狗的凄惨涌上心头,登时精神一振:“田七,过来!” 田七走过去,听郑少封把事情说明白了,她皱着眉:“打吊牌可以,但是无论输赢我都不会裸奔。” 周围几个人便不屑:“就你瘦成白条鸡的样,裸奔也没人看。” 田七也不理会他们,在牌桌前坐定。 郑少封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大够用,所以田七跟他打对家不如跟纪征似的那样爽快。她跟纪征合作的时候,两人十分默契,出几圈牌就大致能猜出对方手里都有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需要你出什么,这样玩起来能不痛快吗。 可是郑少封的大脑运转速度显然和田七不在一个数量级上。他不仅做不到默契,还偶尔扯后腿。田七只好孤军奋战,一个人挑三个人。幸亏另外两个人也不聪明,所以她赢起来不算太吃力。 几圈牌下来,田七和郑少封稍胜一筹。 郑少封乐得手舞足蹈,他不是没赢过牌,但从没赢得这么解气过。笑眯眯地受了输家们一脸屈辱的道歉,郑少封提醒他们要在后天休沐日,隆昌街最热闹的时候来裸奔,他还得提前宣传一下造造势。 俩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田七使坏,怕他们不认账,从后面高声喊道:“愿赌服输,果然是真汉子!” 郑少封便附和着,一边笑嘻嘻地拍田七的肩头,被她抖开。 这时,又有一人坐在牌桌旁,朝田七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想领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牌技。” 田七一看,此人长眉朗目,鹰鼻薄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于是坐下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一愣:“你不认识我?” 田七奇怪:“你不也不认识我吗?” 他被堵得哑口,看向郑少封。 郑少封说道:“这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礼部尚书孙大人的长子,孙蕃,这位是田七,宁王爷的……那个,”郑少封挤了挤眼睛,“朋友。” 郑少封的表情淫荡又浮夸,孙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田七的目光之中多了一丝轻蔑。 田七朝孙蕃拱了拱手:“孙公子,我不赌钱。” 孙蕃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田七站起身想走。 他又放上一锭金子:“还有很多,赢了都是你的。” 田七沉下脸,挑眉说道:“要赌可以,你先找个和郑少封一样笨的人来做对家。” 郑少封:“……” 孙蕃果然从围观群众里扒拉出一个人来。由于他比较自负,所以找的这个人比郑少封还要笨一些。 田七猛地一拍桌子,目光狠厉:“你既然想赌,我就让你赌个痛快。说好了,不输光不许走。” 郑少封捂着心脏向后一靠,心想这小白脸今儿吃错药了? 孙蕃也被激起斗志,果断应战。 周围观战的人纷纷表示,这场厮杀实在是太精分了,往往是一个狠招接一个烂招,然后是一个更烂招,然后又来一招狠辣的……你要么狠到底要么烂个透,这一下狠一下烂的,真的很销魂。 当两个旗鼓相当的高手对决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就是他们猪一样的队友了。这时候郑少封的存在感终于体现出来,因为同样作为猪一样的对手,他比另外一头猪要强一些。 孙蕃身上的钱一点点地变少,终于,当他输光的时候,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把手一摊,坦然承认:“我输了。” “你还没输光。”田七提醒他。 孙蕃苦笑:“真的光了。” “还有衣服。” “……” 孙蕃发现了,这小子纯粹是想看他光着出去。他笑得有些轻佻,看着田七:“你不就是想看我脱衣服吗,何必如此麻烦。你让我脱,我自然会脱。” “那你脱吧,脱光了从这里走出去。” “……”孙蕃没想到自己调戏人反被他接了招,他冷冷地站起身,“告辞。” 田七自言自语道:“真当自己是什么男子汉,输不起就别玩。” “你——!”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田七挑眉笑,“你要是有种,就再跟我玩一局,咱们两个人,一局定输赢。赢了,钱拿回去;输了,脱光衣服从这里走回家。你敢吗?” 孙蕃坐回到桌旁:“来就来!”没人拖后腿,他倒能多几分胜算。 因为是一对一,为防止太容易猜牌,他们用了两副牌,只抓其中一半。这时候就有至少一半靠运气了。 田七今天的手气着实不错,所以还是她赢。 孙蕃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只剩下亵裤,满面通红地怒视田七:“你等着!” “我就不。”田七答。 “……”孙蕃怒吼一声,一溜烟跑下楼。 郑少封终于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他爹好歹是内阁重臣,你就不怕得罪他?” “我怕什么,就算是他爹,见了我主子不还是要跪。” 郑少封一想确实如此,宁王爷是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弟弟。甭管兄弟俩有什么嫌隙,外人也不敢不把宁王放在眼里。 正想着宁王,宁王就出现了。 纪征其实早就到了,只不过这边厮杀得正激烈,他就躲在人堆里围观,因此田七和郑少封都没注意到他。眼看着人都散了,他走上前来,笑看向田七:“你讨厌孙蕃?” 一下被说中,田七爽快地承认:“也不知道怎么的,我看到他就想扇他耳光。” 纪征便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郑少封觉得这俩人的想法太刺激了,于是岔开话题,招呼田七过来数钱。田七把钱都划拉到自己的口袋里,把画眉鸟还给了郑少封。 双方都表示很满意。 这时,郑相派人来寻郑少封,因为听说他在八仙楼闹事,所以让他赶紧回去。 郑少封苦着脸被拎走了,余下田七和纪征又重新叫了一桌菜。 田七赢了钱,十分大方:“吃菜吃菜,这顿我请。” 纪征也不客气,点了这家饭馆的几个招牌菜。他给田七和自己分别盛了份鱼汤,两人边吃边聊。 田七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看看眼前人。小王爷见多识广,人品靠得住,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告密,多好的咨询者。 于是田七说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请讲。” “你知道龟头是什么吗?” 纪征失手把鱼汤扣在了桌子上。 田七连忙把小二叫进来擦了桌子换了碗筷,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也没关系,这也没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 纪征的脸微微发红,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田七便把前几天皇上发火儿的事情给说了。 纪征听罢,脸又红了几分。他心想,就算他不和田七说,田七也会去问别人。 于是纪征磕磕巴巴地给田七解释了。 田七也跟着脸红了。 她是个女孩儿,十一岁就进宫当了太监,没人给她做生理知识启蒙。太监们聊天也聊不到这些。 怎么办,丢死人了!还在皇上面前说了半天!还到处问! 田七羞愤难当,低着头一言不发,紧张地弄着手指。纪征看到他这样,有点心软又有点心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反正两人无心吃饭,再坐下去也是尴尬,纪征便和田七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通红着脸,像是一对移动的大番茄,正常人只要见他们一眼,就会认定这俩人一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田七就这么回了宫。回去之后,乾清宫门上的小太监告诉她,她师父来找过她好几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