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一品仵作在线阅读 - 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

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

    这天,阴云如盖,覆住了富丽的洛都皇宫。洛都乃千年古都,历经六次翻新,庄严绚丽,气魄宏伟,今日却金瓦竖箭,群殿生烟,遍地弃甲,血浸玉阶。

    半年前撤离洛都的复国派文武回来了,追随一人,登阶入殿。

    那人身披雪氅,自滚滚狼烟中走入昏暗无光的大殿,手捧国玺,眉宇生光。

    大图传国玉玺在战火中遗失,在战火中归来,时隔两百余年,皇宫的光景一如当年,唯有金殿上的人换了几代。

    金殿上,侍卫伏尸,龙灯翻倒,华帐扯落,宫人已经跑光了,只有一个老太监和几个殿内侍卫护着新帝太后皇后和权相等执宰近臣们退守在御座旁。

    太后霞披残破,皇后凤冠欲坠,新帝龙袍染血,权臣朝服不整。

    而巫瑾的衣袂上滴血未沾,前有神甲侍卫护驾,后有复国重臣相随,左有暮青披甲相陪,右有圣女执剑相护。

    这半年来,圣女坐镇神殿理政,直至联军攻破芳州,她才赶来洛都会和。近两个月的跋涉急行,她的面容上难掩疲态,但华裳美饰在身,姿容一如当年。

    七郎何在?

    父皇何在?

    圣女和巫瑾同声相询,母子二人问的是同一个人。

    新帝巫旻讥嘲道:好一个父皇何在!你手持传国玉玺闯殿,是以儿臣的身份拜见父皇,还是以传国大君的身份命父皇来拜见你?父皇前年七月钦点使臣诏你回国,至今已过一年半!你心中何曾记挂父皇?你记挂的只是父皇的江山,是图鄂的江山,是大图的传国宝玺,是你复国大帝的权力威名!

    怒责之言隔着金殿荡来,九尺华帐飞舞,腥风戾气如刀扑面!

    巫瑾露出遥思之色,淡漠地道:一年半是啊,本王前年十一月十二出的汴都,如今已一年两个月了

    暮青闻言两眉微低,神绪渐远,一年两个月,竟才一年多吗?而今大势已定,待大哥登基大典之后制出药来,她快马加鞭返回汴都时,算算时日,怕也恰巧与阿欢分别一年半吧?

    一年半

    可她怎么觉得汴都一别,已有十年八载了呢?

    这一年半,若在汴都,兴许能平许多桩刑狱冤案,能见到取士改革的盛景,能看到章同统领水师的盛况,能为呼延查烈那孩子的成长多费些心;兴许逢节庆时能易容出宫,与阿欢在御街上逛逛庙会;兴许清明时能回趟古水县为爹娘祭扫陵墓,看看崔远的知县当得如何;又兴许该把国事稍稍放一放,把身子养一养了,阿欢今年二十有八,该为人父了,他应该会很喜欢孩儿

    暮青这才发现,她从未像此刻那么盼着事了归国去,哪怕只是在这金殿上听个三言两语都让她觉得甚是厌烦,她知道巫瑾不是爱争辩的人,于是斥道:这一年零两个月,不知是谁与北燕帝和岭南王勾结,欲以蛊毒败神甲军于大莽山中,杀三皇子于南兴境内,再借三皇子之死兴兵问罪,联合岭南谋夺南兴江山?你绞尽脑汁地阻挠人回国,而今又责人回国之路绕得远走得久,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父皇病重,生母有险,爹娘皆是至亲,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责人不孝倒是容易,别人的抉择之难你又可懂?你就不爱江山皇位?你若不爱,何故阻挠兄弟回国?何故借假诏即位?你可以不顾君臣纲常父子之恩,他人却该顾全忠孝高洁无争?这金殿之上找不着镜子,刀却遍地皆是,何不拾起一把来,照照自己的脸?

    这一番话骂出了暮青心头的烦躁憋闷,骂得巫瑾心头的苍凉为之一散,徒留想笑的念头,更听得一干复国重臣连声惊叹。

    这哪是要人拾刀为镜啊?这分明是要骂得人拾刀自刎!

    早就听闻英睿皇后言谈犀利,曾在盛京痛骂权相百官,在望山楼中舌辩寒门学子,在淮州府衙中坐堂问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哪!

    巫旻隔着遍地刀箭看向暮青,这个破沈先生之谋破岭南王之谋破北燕帝之谋的女子,今日终于见到了!

    这时,太后厉声大笑,指着巫瑾身后的臣子们问道:本宫乃太上皇的嫡妻!皇上乃太上皇的嫡长子!尔等拥立庶皇子,废嫡长之俗,以假玺诓骗诸军,攻入都城,杀进金殿,与叛臣贼子何异?!

    云老道:禀太后,传国宝玺乃真品,‘大图天子,奉天之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十六字二书体,均出于大图高祖皇帝晚年之御笔,老臣等人已鉴过真伪了。

    太后踉跄着退了一步,眼底刹那间涌起的惊惧之色很快便被讥嘲吞噬,卿乃当代大学,真也好,假也罢,不全凭卿的一张嘴?传国宝玺未现世时,卿就以年迈之躯亲自远赴南兴接他回国,卿自然用尽手段护着他!而皇上乃本宫所出,他身为嫡长子,却要因卿等的复国伟愿而与一介在外为质的庶子争位,本宫身为他的母后,用尽手段护着他何错之有?

    云老怒问:这岂能是太后收买阉人蛊惑国君,令其痴迷丹术,伤及龙体,不事朝政的理由?!

    这种事儿,纵观青史又不少见,有何大惊小怪的。暮青接过话来,语气嘲讽,各为理想,各为政见,各凭手段,各图己利。在政言政,赢则拥江山御座,败则废位身死,自古有为君之志的人,哪个不是拼上身家性命在夺在守?凭什么你们争时无错,输则满口贵贱高低?矫情!

    此行她一为报大哥之恩,二为保南兴帝位,一年零两个月,南征北战,奔走三国,殚精竭虑,马不停蹄,难道没拼过命?步惜欢远在汴都守着江山,让出皇宫,瓮中捉鳖,行的难道不是险事,博的难道不是性命?巫瑾不懂武艺,水性生疏,却一同入阵,择机制敌,难道没搏过命?在江山之争上,谁坐享其成过?南图太后和新帝的一番斥责讥嘲委实矫情!

    巫谷太后被这犀利之言激得面也红耳也赤,喉头腥甜,目光似剑,恨不能提剑斩了暮青!若不是她,未必有今日之败!

    这时,圣女淡淡地道:嫡妻?嫡长子?你的后位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乃继后,他的原配皇后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以为七郎不知道?

    此言一出,群臣俱惊,巫谷太后面色煞白!她盯着圣女,目光在昏暗的大殿中幽幽的,许久之后,她忽然笑了,原来他知道,怪不得可那又如何?他有复国之志,欲征讨图鄂,就不能没有我谷家军,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皇后都必须是我!可自从你出现了他就再不提复国,满朝皆道我是毒后,可你才是那个蛊惑君心的妖女!

    圣女不恼不怨,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不懂七郎。

    巫谷太后痛声大笑,我不懂他,你懂?那又如何?你还是得不到后位,还是不得不滚回神殿,不得不委身神官,更不得不把这孽子送去大兴为质!有情人难成眷属,母子分离,你这辈子可比我难熬多了!而我,母仪天下,后位稳固,他待我再冷淡,这一生都是我在陪着他!我看着他登基为帝,我看着他御驾出征,看着他从锐意进取到沉迷丹术,看着他从气宇轩昂到形容枯槁你不是想见他吗?你看看,可还认得出他?

    说罢,巫谷太后大步走到御座后,推出一架轮车来,车上坐着的人披着明黄的雪貂大氅,脸埋在貂毛里,难见其容颜,却见其须发皆白,手似枯木,未过花甲之年,已如耄耋之人。

    陛下!云老等重臣见到南图老皇,急忙痛哭叩拜。

    巫瑾一动也没动,他怔怔地望着那轮车上的老皇帝,耳畔仿佛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那是父皇的笑声,他随娘亲返回图鄂时还小,远离故国,早已忘记了父皇的眉宇相貌,只记得幼时洛都神殿外遍地盛开的繁花父皇的笑声和那时节一望无云的青天。

    而今,青天被阴云狼烟所遮,百花凋敝,父皇病入膏肓,那年爽朗的笑声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父皇!巫瑾疾步行出护从圈,锦靴踏在碎瓷上,破碎声仿佛刺破了嗓音,那嗓音颤抖得变了调儿。

    七郎!圣女被巫瑾的举动惊醒,也推开护从,疾奔上前。

    站住!巫谷太后的厉喝声伴着一道铮音,寒光晃过,一把刀架在了老皇帝的喉前。

    老臣们大惊!

    巫谷太后笑道:我说过,他这一生是我在陪着,今日要死,他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云老颤巍巍地喊道:太后弑君弑夫,不怕遗臭万年吗!

    巫谷太后骂道:住口!事到如今,本宫还怕吗?该怕的是尔等!是景离这贱人和她的孽子!

    圣女和巫瑾早已停住脚步,巫瑾问道:你待如何?

    巫谷太后道:把传国宝玺呈来!你一个人送过来!

    啊?老臣们惊慌地望向巫瑾。

    巫谷太后笑道:怎么?你父皇的命比不上帝位要紧,是吗?本宫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孝子忠臣?都是伪君子罢了!

    话音刚落,巫瑾讥嘲地一笑,执着传国玉玺便走了过去。

    云老等人惊急交加,景子春瞥了圣女和暮青一眼,二人不动不劝,皆任由巫瑾行事。

    金殿阔大,巫瑾缓步而行,踩过碎瓷灯盏,跨过弃甲长刀,殿前侍卫们缓缓后退,太后和新帝紧紧地盯着玉玺。

    那是大图的传国玉玺!是经当代大学鉴过的真品!它近在眼前,离御座仅余数步之遥。

    站住!巫谷太后喝住巫瑾,拖着轮车退了退,对殿前侍卫长道,你去呈来!

    侍卫长领旨上前,巫瑾面色淡漠,单手将玉玺递了过去。

    侍卫长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上前刀指巫瑾,侍卫长双手去捧玉玺,然而,他的手刚触及玺身,便倏地睁圆了双目,猛地将玺一扔!

    玉玺滚落在龙行江山毯上,数不清的蛊虫从玺下散开,扑向侍卫们脚下!

    侍卫们蹬蹬蹬的疾退,大惊之下谁也没留意巫瑾的那只手还擎着,说时迟那时快,巫瑾的袖口内忽然涌出潮水般的黑虫,蜂拥着扑面而去!

    殿前侍卫长的七窍里涌出血来,人一倒地,老皇帝和巫谷太后便暴露在了虫群面前!

    巫谷太后大惊,生死一瞬,她一把将刀掷向巫瑾,将轮车猛地推下御阶,而后拽着惊呆的巫旻躲进了御座后。

    只听铛的一声,长刀不知被何人击落,而轮车却带着老皇帝冲向了虫群!

    虫群忽然逃散,仿佛惧怕轮车上的人一般,绕开人便扑上御阶上的侍卫宫人太后新帝。

    巫谷太后拔下凤簪胡乱挥舞着,一边踢着虫群一边后退,口中大叫道:护驾!护驾!怀禄!给本宫杀了那孽

    噗!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忽然从巫谷太后身前刺出,刀光森寒,血染凤衣。

    蛊虫闻血涌来,噬咬着巫谷太后的血肉,她诧异地转过头去,循着长刀的来处望向了身后那人。密密麻麻的蛊虫爬上了她的脖子面颊,她的双眼在群虫之间的缝隙倏地睁大!

    怀禄?!

    怎么会

    虫噬如千刀剐身,记忆似暗潮涌来,一波一波,击得人五内翻腾,神昏血涌!

    献策暗投进献方士控制皇上把持宫闱

    巫谷太后忽然转过头去,隔着大殿上的刀光剑影看向一人,她的七窍里淌出血来,那刀从她胸前抽出,她却没有倒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至死未能合眼。

    总管大太监怀禄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呆了群臣,一队神甲侍卫掠到巫瑾身后紧盯着御座左右惨烈的场面,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暗招。巫瑾却跪在老皇帝面前专心地探着脉,仿佛刀光剑影哀号惨毒皆与他无关。

    这是他为人诊脉诊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无力的一次。

    他脱下氅衣铺在沾满鞋泥与血迹的龙毯上,以风帽为枕,小心翼翼地让父皇躺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针来,老皇帝周围细如白毛的蛊虫快速地游回了他的袖中。

    这些蛊虫是他送出玉玺时暗中放出的,当时他单手执玺,毒蛊经腕心聚在了玺下,谷氏等人的心神皆在玺上,自然无人留意到从他垂着的那只衣袖里偷偷游出护住父皇的医蛊。

    父皇精气空尽,脏象泻浊,已无回天的余地。他自幼研习医理,早已看惯生死,少有与阎王夺命之时,今日却知夺也夺不过可他仍盼着父皇醒来,父子相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巫瑾下针时手竟有些抖,九根金针刺入那行将就木的削瘦身体里,他的额上竟出了层薄汗。刀光剑影离他远去,哀嚎叫骂离他远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拼杀声不知何时落下了。

    大殿上掌了灯,黑云压着殿宇,一道冬雷凌空劈下时,巫瑾收了针。

    御座两旁,巫谷太后左相盘川皇后及殿前侍卫等人皆中蛊毒而亡,新帝巫旻在生死一瞬将皇后推出,自己保得一命,被神甲侍卫生擒。

    朔风灌入大殿,腥风四荡。巫旻在尸堆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众臣跪在殿门口张望着,谁也不知太上皇还能不能醒来,何时会醒。

    暮青仍在原地立着,没有近前打扰,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老皇帝身上,而是落在巫谷太后身上。人死虫散,但巫谷太后死前那震惊怨毒的目光却留在了眼中,她暴毙前的那一眼让暮青甚是在意。

    这时,一声咳音在空阔的大殿上显得那么苍老悠长,仿佛一道自幽冥地底传来的还阳之声。

    父皇!

    暮青看不见巫瑾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亦悲亦喜,他待人疏离,少露喜怒,纵是那日诛心之择时,他也是缓步而去,改道之言近乎平静,而今他跪在父皇面前,终于难再压抑七情。

    老皇帝久未应声,他睁着空浊的双眼望着声音的来处,眼中有人,却也无人。

    巫瑾的又一声父皇卡在喉咙里,朔风残烛,人影飘摇,他忽然似一个无依之人,怆然地弯下僵木的脊背,以额抵地,久不能起。

    父皇不认得他了

    一年零两个月前,父皇拖着病体上朝钦点使臣诏他回国,而他却决定改道当初若未改道,今日父子相见,是否有不同的光景?

    父皇!

    巫瑾伏跪在地,碎瓷刺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来。

    七郎。这时,圣女唤了一声。

    这一声七郎如当年定情时的娇唤,老皇帝空浊的眼底终于涌出了些许神采,他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循着声音的来处偏了偏头,道了声:你来了

    当年一别,再未相见,这一声你来了时隔二十余年,圣女极力忍耐,却仍旧涌出泪来,握住老皇帝的手,应道:我来了。

    老皇帝神情恍惚,过了半晌才想起早前的那一声父皇,他颤巍巍地问:瑾儿?

    巫瑾抬起头来,不顾此刻满手鲜血,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回来了老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欢欣的笑容,虚弱地道,好!回来就好扶我起来,去金銮殿上,宣百官上朝

    大殿上静了静。

    这就是金銮殿,群臣就在大殿门口。

    他久病未醒,根本不知国内之变,甚至不知自己已经是太上皇了。

    陛下!云老等老臣伏地痛哭,这些年来,左相一党把持朝政,老臣们每回陛见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想想这些年来朝堂上泼的口水宫门外跪垮的双腿和午门外淌的血,真是一场浩劫啊!

    老皇帝听见哭声愣了愣,问道:此乃何处?

    巫瑾痛不能言,圣女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吗?那我为何躺着?老皇帝嘴上问着,却并未究根问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来,坐到御座上去。

    圣女迟疑地道:七郎,你现如今的身子怕是

    话未说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望着御阶上的人尸虫尸刀剑俘虏,默不作声。

    暮青看了眼侍卫们,侍卫们会意,立刻将巫旻押下御阶,将满地的狼藉清理了出来。

    巫瑾抱着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御阶,来到御座前,将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御座上。

    御座阔大,老皇帝难以坐稳,巫瑾从旁扶着,见他的手摸索着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龙首扶手,于是急忙将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怀禄被神甲侍卫们拿下押着,却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当年皇帝初登基时。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老和景相率百官高呼,声音传出大殿,狼烟逐着寒风,说不尽的凄凉。

    暮青率神甲侍卫们退到一旁,把这满地狼藉的金殿让给年迈的帝王,尽管他看不见。

    老皇帝极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抚着龙首扶手,仿佛抚摸的是往年亲决国事的记忆。没有人打扰他,老臣们悲戚的哭腔好似夜里的风声,圣女遥遥地望着御座上的人,也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唯有暮青看见老皇帝的那只手抚着龙首,抚着抚着,手指忽然探入龙口之内,将那金龙口中嵌着的夜明珠向内一推!

    只听咔的一声,声音被老臣们的哭声所遮,却未逃过圣女聪敏的耳力。

    圣女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滚入了扶手深处,留下一串骨碌碌的声响。

    不待群臣听出声音不对来,那扶手便忽然向后推去,赫然露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身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里藏着东西,那是一轴明黄的圣旨!

    老皇帝摸着圣旨,颤巍巍地将其拿出举了起来,唤道:怀禄。

    怀禄道:老奴在!

    老臣们议论蜂起,巫旻目放异光,可见谁也不知御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这道圣旨是何时被放进去的。

    老皇帝道:宣诵!

    遵旨!怀禄口中应着,若有似无地瞥了圣女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暮青身上。

    暮青见到怀禄的神色心中一沉,轻轻颔首,神甲侍卫便押着怀禄上了御阶。

    侍卫接过圣旨递给怀禄,怀禄在侍卫的刀下将圣旨当殿展开,高声念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元储,懋隆国本。朕自登基以来,仰祖宗昭垂,以复国为志,夙夜兢兢,励图大业。然,社稷贫弱,国力枯竭,积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内政,专于吏治,富国强兵,留待后人复祖宗基业。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血脉,天意所属,当授以册宝,立为太子,迎其归国,正位东宫,以告天地宗庙社稷,继万年之统。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圣旨诵罢,满殿皆静。

    泰庆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从五年前开始痴迷丹术的,那年上元节,皇后以贺帝业万载无疆之由进献祖州方士高运,皇帝封之为国师,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国,后来常与其论仙谈道,服用丹药,谏臣上奏劝责,皇帝充耳不闻,不过两三年的时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开始服用丹药的日子,诏书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药,还不至于神昏力衰,立储一事应该没有受人胁迫,那他为何偏偏择那日秘密立储?莫非知道丹药会伤龙体?那他又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窦重重,暮青却独独留意着圣女,见她听闻诏书,脊背僵木,形同尸人。

    疾电裂空而来,长空似被幽爪撕开,化作狰狞的光影映入大殿,暮青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时,老皇帝道:朕痼疾难愈,而国事不可一日无决,今太子既已归国,朕当退位宽闲,优游岁月,盼见大业告成,以慰列祖列宗,以慰复国志士。瑾儿

    儿臣在!巫瑾跪在御座前,悲情难以自抑,父皇的气神已将耗尽,哪还有岁月可以悠游?

    老皇帝伸出手,怀禄急忙将诏书递给侍卫,经侍卫转手呈给了老皇帝。

    老皇帝亲手将诏书交给巫瑾,正待嘱咐,大殿上忽然响起一阵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声质问:同是皇子,儿臣是嫡长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属,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耻笑吗?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复庆州,却因迷恋妖女而废复国大业,父皇当真无愧于列祖列宗吗?

    老皇帝怔了怔,神色茫然,显然不知长子为何会在殿上。

    这时,咻的一声,圣女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后纵身掠去,似一只飞入金殿的血燕,落在了御座前。

    七郎圣女跪在御座前,扶着那双枯瘦的腿,仰头望着那双空浊的双眼,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双眼里空洞无物,老皇帝却笑了笑,伸手抚上圣女的脸颊,摸着那记忆中的眉眼说道: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

    圣女的心忽似被针扎住,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大殿上的烛光变成了军帐中的灯光,眼前的人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英俊模样。

    那夜,她身披白袍,散发赤足,孤身走入了南图军营的御帐。世人皆以为新帝惊艳于她的美貌,在军中临幸了她,并被她妖惑而弃志回朝,从此安于内政,再不言复国。

    但其实那夜什么都没发生。

    七郎与她秉烛长谈,夜话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她问七郎:大图八百年基业,神殿恃权积富,而国库空虚日重,以至于两权分国而治后,南图贫弱,两百年间,官吏因循守旧固权谋私,致使积重难返,复国谈何容易?

    七郎问她:如若复国不易,神殿何至于将失庆州?何至于献你前来?

    她道:因循守旧固权谋私,亦是图鄂吏治之瘤。神官大选在即,内争日益激烈,边线战事耗兵耗财,神殿无心久战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纵,御驾亲征,兵锋极厉乃是其二,图鄂治四州,一旦庆州失守,兵锋便会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来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复庆州,直指中都!朕有胜算,为何要收兵议和?

    她道:陛下没有。神殿不想耗损国力而保庆州,所以我来了,我是神殿不战而和的底线,是最后的手段,若我失败了,为保江山大权,各族会同仇敌忾,掷举国之力以保庆州。届时,两国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能拼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谁都清楚。届时,前线将士伤亡惨重,民间凄怨,叛乱的隐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党未清,执政未稳,御驾亲征已属冒险之举,陛下又能有多少时日留在前线?

    七郎并未龙颜大怒,反倒定定地审视了她许久,问道:朕一定会输吗?

    她答:赢亦是输!陛下若得庆州,图鄂必来争夺,届时,边关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无止无休,局面并不会好多少。除非陛下能一举夺下四州,否则边事只会虚耗国力,使国库钱粮流之如水,使兵马之数缩如寒衣,使陛下的宏图伟愿更难实现。复国之机尚未成熟,专治内政富国强兵才是陛下应行之道。

    七郎又审视了她许久,深沉莫测地问她:既然朕如此没有胜算,那又为何要御驾亲征?

    她答:陛下有此举,必是有所需。

    七郎究竟为何要打这场看似有胜算,实则必败的仗,她并未看透。她只看透了一件事,那就是七郎心知复国之机未到,此战必败。世人皆道他年轻气盛,锐意进取,实则不然。见她自献,他不急不淫,以礼相待,闻她之言,他不惊不恼,处之泰然,他是个清醒自持胸有韬略的皇帝。

    七郎问:你能看透这场战事,你爹和长老院就看不透吗?

    她笑答:他们看得透,只是不愿拖到那种局面,男人在想要兵不血刃的保全利益之时,总是最先想到女人,历朝历代的和亲是如此,我今夜自献也是如此。

    七郎起身望着御案后挂着的大图疆图,负手说道:你既然来了,朕就不会放你回去,朕需要将你囚入洛都神殿为质,从此你将会置身于险恶之中,福祸难料,你会恨朕吗?

    她忽然问:陛下今夜会让我侍寝吗?

    七郎愣了愣,转过身来时眸底有未掩饰殆尽的悲色,他摇头说道:朕尚无纵乐之心。

    她起身一福,笑道:那感谢陛下!

    到了洛都许久之后,她才明白了七郎那夜眼中的悲色是为何故,他年少成婚,与发妻感情深厚,却因他登基为帝,发妻和未出世的孩儿便成了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七郎初登大宝,帝位不稳,而谷家手握兵权,七郎不能处置谷氏,索性便将谷氏立为皇后,而后以锐意进取之态御驾亲征,发动了讨伐神族的战争。

    当时,谷氏刚继后位,谷家为壮其声威稳其后位固其帝宠而站在了主战派一方,七郎授古氏父兄帅印,跟随御驾奔赴边关。庆州一战,谷家军伤亡十万余众,谷氏长兄战死边关,七郎兴兵北伐根本不是为了复国,他是在削谷家之势,在血祭发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儿。他心知北伐没有胜算,可他不惧,因为即便御驾亲征大败而归,谷氏一党也会用尽全力保他,他帝位无忧。

    谷氏一党一直觉得他们将七郎攥在手里,却不知被谋算着的人从来都是他们。七郎隐忍,却从不为了忍而忍,但有所忍,必有所图!

    南图积弱已久,吏治难治,国难富兵难强,七郎治政殚精竭虑,倦乏之时总爱到神殿见她,与她畅谈时政,如那夜在军帐中时。她与七郎政见相同,性情相投,相交相知,日久生情。瑾儿是在七郎与她两心相知情之所至的情形下怀上的,他降生那日,她与七郎看着这个有着神皇二族血脉的孩子,忽然间看到了复国的时机。

    世人皆以为她以瑾儿威逼七郎才得以返回图鄂,而实情是此乃她与七郎的决定,她返回图鄂谋权,而七郎专治南图内政,他们愿意夫妻分离,为瑾儿谋一个复国的时机。

    可瑾儿太小了,她刚回到图鄂的那几年形势万分险恶,神殿各族容不下瑾儿,正如同洛都皇族也容不下瑾儿,她夙夜心惊,不知如何才能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害,不知这孩子能否成人。恰在此时,大兴朝中有变,七郎和她决定插手大兴政事,借大兴朝廷之手将瑾儿送入盛京,为质虽乃屈辱之事,但幸能保命!

    她料想瑾儿年幼,为质不易,便将《蓬莱心经》,将蛊王,将神殿中的医毒典籍都给了他,盼他能在艰险中保命,在艰难中成才,他日归来,废除神权,复国称帝。

    她料想瑾儿一旦为质,归期难料,却没想到要这么久。

    眼看着再过几年便又要神官大选了,大兴迟迟没有放瑾儿归国之意,她急了。她传信七郎,盼他能寻个理由遣使大兴,诏瑾儿回国,可瑾儿已有神医之名,深得大兴贵胄的倚重,而七郎康健,又未至大寿,大兴相党接到国书推诿搪塞,不肯放瑾儿回来,事情超出了她和七郎的控制,她寝食难安心焦如焚,终被一把心火焚尽了理智七情,密令怀禄搜罗方士计献谷氏

    七郎说她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其实她变了。何时变了,她不知道,或许是夫妻分离太久,感情疏淡了;或许是隐忍谋权多年,心如铁石了;或许是从得知瑾儿为质受辱,功力尽废,险亡于他国时,她就疯了!瑾儿是她的命,承载着神皇二族的血脉,承载着七郎复国之志,亦承载着她废除神权之志,他必须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七郎。

    事情一直在她的掌控中,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七郎竟然知情!

    七郎,你既然知情,为何还要走入我设好的杀局里?你一向隐忍,可你这一回的隐忍,又是图什么啊?

    圣女望着爱人,巫瑾却望着娘亲,他听出母亲话中之意,心生猜测,不由惊愕失语。

    百官亦被圣女之言所惊,大殿上顿时嘈嘈切切!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抚着圣女的面庞,仿佛想起了那短暂几年的恩爱时光。

    圣女的泪水滂沱而下,大声斥问:你说话!七郎!你傻吗?!你明知

    话未冲口而出,一只枯瘦的手指抚在了圣女的红唇上。

    皇帝用那双空浊的双眼望着大殿,缓缓地说道:皇后谷氏,专横善妒,谋害先皇后及皇子在先,进献妖道弑君篡位在后,罪当废后,贬为庶人,宫外赐死,九族皆诛。

    老臣们忽闻旨意,无不愕然呆木,不知是因为乍闻先皇后的死因还是因为弑君之事。

    皇帝继续道:大皇子巫旻,性承其母,专横狭隘,好大喜功,结党营私,不堪为君,禁于宁福宫,死生不得出。

    罢盘川宰相丁平参知政事吴子昌兵曹尚书甄惠道钦州总兵之职,同问结党谋逆大罪,株连十族。

    工曹侍郎钱顺,贬知英州。

    殿中侍御史刘凯,贬甘州通判。

    翰林学士兼侍读陆公琛免职,以本官致仕。

    幽禁问斩贬黜致仕,皇帝不问朝政之后头一回手段如此雷霆。他并没有神昏智衰,这几年朝中人员变动频繁,但他方才钦点之名姓官职无一有错。如此大规模地问罪重臣一向是取乱之道,稍有不慎便会生逼反之祸,但他毫无忧色,他心中定然知道,妻儿一同来到说明了什么,长子当殿遭人封口又说明了什么。

    巫旻是头一回听闻先皇后之死与自己的母后有关,他被数道雷霆旨意震呆了,哪怕此时手脚未被人所缚口舌未被人所封,他也说不出话来。

    老臣们也缄口不言,没有人问进献妖道弑君篡位的疑团,皇帝下旨降罪谷氏,那就是将此事盖棺定论了。也没有人呼谏株连十族罪及太广,皇帝连盘川丁平吴子昌等人的门生都不放过,是要借这场浩劫将废后及左相一党连根拔除,给新帝一个能够任命近臣推行新政的新朝廷。大图复国,新帝即位,此乃千古盛事,新帝清算废后党羽不宜过广,以免被世人诟病为狭隘暴虐。太上皇是要把这个污名带进自己的陵墓里啊!此乃为帝之决绝为父之大爱,呼之无用,谏亦无用啊!

    你圣女握住皇帝的手,两行泪水滚烫不绝。

    瑾儿。老皇帝唤了声巫瑾。

    巫瑾闻声回过神来,发现父皇气息已弱,急忙去袖中取针,他的手却被父皇握住了!

    老皇帝的眼已经睁不开了,他将圣女的手交到巫瑾手中,时断时续地道:日后好好孝敬你娘亲,她这半生苦多不易,父皇将她交给你了,勿使你娘再尝人间离悲之苦

    话音渐消,老皇帝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手慢慢地撒开了。

    最后的嘱托,不是勤政爱民虚怀纳谏的为君之道,只是承欢膝下孝敬生母的殷殷嘱咐。

    圣女轻轻地唤了声七郎,轻得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巫瑾泪涌而出,跪在父皇脚下,深深地拜了下去。

    大殿上响起悲哭之声,云老景相等老臣口唤皇上,痛哭而拜。

    冬雷阵阵,新春的第一场雨瓢泼而下,浇出了圣女一声凄厉的七郎,浇响了南图末代皇帝驾崩的丧钟。

    大图是在一场冬雨一阵丧钟和一片痛哭声中复的国,大雨未歇,血洗便开始了。

    夷灭九族,株连十族,南图皇临死前的旨意令五州大地染血,哭嚎连月不绝。

    废后谷氏一党被大部分肃清,但仍有少部分残余望风而逃,遁入民间,踪迹难寻。

    巫旻被囚于深宫之内,暮青到宁福宫中见了他一面,她没有忘记大皇子府中那个蛊惑何氏图谋后位欲乱南兴江山的神秘女谋士。

    但令暮青惊讶的是,她从巫旻口中听到了一个老熟人的名字——沈问玉。

    此前,暮青最后一次听闻沈问玉的消息是三年前,她奉命和亲大辽,仪仗抵达西北葛州时,驿馆夤夜失火,沈问玉和丫鬟兰儿被烧死,仵作称两具尸体已成焦炭,无凭验看,此案便成了一桩谜案。

    当初听到奏报时,暮青并不太相信沈问玉死了,她知道沈问玉必定不愿和亲大辽,以她的手段,使计逃脱是极有可能的,尤其当她听说失火那夜有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时,对沈问玉之死的怀疑就更深了,只是她没想到沈问玉能辗转来到南图。

    当时,汴江已封,沈问玉是不可能渡江经南兴进入南图的,她唯一能走的唯有海路。大兴国土一分为二后,北燕只剩一个海港,那便是沂东港。而南图境内有个英州港,环海绕行,大船可达。但市舶港口向来盘查甚严,一个大兴女子能远渡入港,其背后必有人相助。

    那个人是谁?暮青问巫旻,沈问玉前来投靠,如不盘问清楚她的来历,巫旻是绝不敢用她的,所以沈问玉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巫旻极有可能知道。

    巫旻道:北燕帝,元修。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答案。

    元修一贯主战,他下令和亲应该是想借和亲的仪仗引出呼延昊而杀之,那么他会在计败之后命沈问玉假死,将她送入南图大皇子府中,与她联手谋夺南兴江山吗?

    巫旻道:当时,沈先生去信北燕帝献计,促成了本王与岭南王的会谋,本王亲眼见她将书信传递了出去,不会有错。

    暮青听后反倒更疑,岭南王本就受制于元修,元修若有与巫旻联手之意,差岭南王与巫旻联系便可,需要沈问玉从中促成吗?

    皇后殿下怎不问本王为何愿意告诉你这些?见暮青自从听见北燕帝后就异常沉默,巫旻忍不住问道。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漠然地看向巫旻。

    巫旻倾身靠向暮青,被月杀横刀逼住,他毫无惧色,不怀好意地笑道:她恨你入骨,你要小心些,被鬼盯上的人,早晚要入鬼门关的。

    说罢,巫旻仰头大笑,喉咙在刀刃上磨得血淋淋的,他却笑得快意。

    暮青未加理会,带着侍卫便离开了宁福宫。

    巫旻登基后,沈问玉仍然住在王府里,不出所料,王府里人去屋空,沈问玉不知所踪,她再次逃了。

    日子一晃便进了三月,遍及五州的血洗声势渐渐落下了,先帝大葬于帝陵,圣女此行已带来了图鄂的降书和神殿的宝玺,百官正忙着准备隆重的复国大典。

    大图复国,此乃盛事,洛都街头百花争艳,百姓喜气洋溢,两个月前重兵破城的景象仿佛只是梦一场。

    暮青在驿馆里忙自己的事,她画了沈问玉的画像,又传来了巫旻府里的侍从,从侍从们口中询问出了于先生等人的身形相貌,一一画了画像,交由大图朝廷张榜缉拿,尽管她知道这些人很可能会易容,但除了这些事,她也无事可做——她在等登基大典,也在等那副能治步惜欢旧疾的药。

    在神殿交出传国玉玺的那一日,暮青心中就已萌生去意,只因求药心切才留到今日。药乃入口之物,除非她亲自带回去,否则经谁之手她都不放心。且那日问起此药,大哥言之未尽,暮青每每回想,总有不安之感,故而坚持不见药不归国。

    登基大典定在四月初八,巫瑾刚刚痛失父皇,又成日被一群老臣围着,肃清后党战后军务民生重建等要事堆积成山,暮青不便打扰,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却没料到离登基大典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

    暮青刚到花厅,传旨太监便率宫人们伏礼而拜,山呼千岁,甚是恭谨。

    暮青问道:何事?

    传旨太监道:回殿下,奴才等人奉旨接您进宫叙话。

    辇车就停在驿馆外头,暮青上了辇车,月杀率一队侍卫护驾,浩浩荡荡地往洛都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前,无人敢命暮青下辇步行,辇车畅行无阻地入了后宫禁苑,停在了御花园外。

    阳春时节,洛都已暖,御苑里金雀齐鸣百花争放,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从御花园深处传来。

    暮青一愣,循声望去,见一株玉兰树下立着对璧人,男子玉带白袍,龙纹广袖迎风舒卷,若祥龙腾云,谪仙临世。女子月裙红裳,鬓边垂来一枝白玉兰,好似簪花,面如花娇。

    女子道:七郎,大图复国,神殿覆灭,你我此生之愿已了,日后总算能卸下身上的担子了。

    男子道:嗯。

    女子道:待瑾儿即位,朝政稳当了,你我便出宫去,游历天下山川,遍看四海民情,可好?

    男子道:好。

    暮青愣在御苑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仿佛聋哑之人。

    半晌过后,巫瑾觉出有人,不由转身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云天高远,日朗风清,人间已是阳春天,他的神魂却仿佛仍留在冬雷阵阵的那一日。

    暮青快步走了过去,看着圣女问道:大哥,姨母她

    巫瑾神色凄黯,说道:失心之症。

    暮青问:何时之事?

    巫瑾道:父皇大葬那日夜里。那夜我在大殿决事,宫人前来急禀,我赶到时,娘亲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大葬后的那几日暮青忙于画像之事,想来正因如此,巫瑾才没告诉她。

    暮青问道:以大哥的医术也无能为力吗?

    巫瑾黯然摇头,我娘被心魔所困,她心有恋盼,自困其中,我也无能为力。

    心魔的可怕暮青领教过,只是没想到姨母弄权半生心如铁石,竟也会被心魔所困。

    暮青看向圣女,圣女也正看着暮青,她似乎不认得她了,神色茫然无害。

    巫瑾柔声哄道:娘,表妹来了,孩儿有些话要与她说,娘先回宫歇着,待会儿孩儿再去陪娘可好?

    晚辈给姨母请安。暮青福了福身,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冷硬之气。

    表妹?圣女仍旧认不出暮青来,只是端量着她,越看眼底越浮现出欢喜之色来,随即慈爱地道,陪我作甚?还不如你们年轻人在一块儿多说说话!好了,不讨你们嫌了,我寻你父皇去,他八成又侍弄那些花草去了。

    圣女笑盈盈地走了,宫女太监们一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暮青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头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个曾孤身走入敌营的女子,曾带着南图皇子嫁给神官的女子,曾逼神殿立碑扬功的女子,谋权半生,终掌神殿,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步步传奇?可谁能料到结局竟是这般

    这时,巫瑾在暮青身后深深一揖,歉意地道:妹妹勿怪。

    无妨,大哥叫我来所为何事?暮青回身问道,她原以为巫瑾今日叫她入宫为的是圣女的事,可听他之意,似乎另有要事。

    巫瑾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侍卫们,将暮青引入御花园深处,进了一座御亭。亭外有湖,巫瑾面湖而立,两袖迎风荡来,犹若寒雪扑面。

    暮青在亭外住了脚步,心头忽生不祥不感。

    妹妹也看见了,我自幼研习医道,却难医治百疾,实乃空有圣手之名。巫瑾语气萧索,回到故国,龙袍加身,他反倒比在盛京时更郁结难抒了。

    大哥有话不妨直言。暮青盯着巫瑾,开口时声音已沉。

    巫瑾回过身来,见暮青立在亭外,飞檐兽影拢在身上,似披甲佩剑,风姿凌人。他面露苦色,深深一揖,说道:自那日庆州官道上撒下谎言,愚兄没有一日不觉得愧对妹妹,我我知道妹妹在等什么,可妹夫其实没有旧疾,那非病症,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