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①③
炎拓意识还是在的,只是一再失真,耳边的声音忽大忽小,眼前成像也总在变形,更糟糕的是体内的不适:一拨接着一拨,并不致命,但发作在不同部位,有时是心口,有时是脾胃——仿佛身体里有只游走的手,拿他的各个器官当拿捏的玩具,随心所欲。 记忆也恍惚,只觉得前一刻还在车上,下一刻就被人架着走了,还被兜头泼了酒,又听到有了陌生的男声说,这样会逼真点、不引人注目。 下一秒,脊背躺到了柔软的垫子上,太舒服了,整个人像个千斤重的秤砣,一直往软里陷去。 再然后,身体忽然发冷,那种寒气四面包裹而来的冷,有尖锐的剪刀声,咔嚓咔嚓,一路逼近他咽喉。 炎拓骤然睁眼,一把攥住了什么。 是在酒店房间。 窗扇大敞,夜风呼呼吹个不停,这还没完,这季节,空调开的都是热风了,但房间里这台开的是冷风,而且出风口调整过、正向着他。 他躺在沙发上,身下垫着铺张开的大浴巾,应该是为了避免身上的血污弄脏沙发。 手里攥着的,是聂九罗的手,她握着剪刀。 聂九罗垂着眼眸看他:“怎么,你身上这破衣服,还有留的必要?” 炎拓慢慢松了手,掌心和指尖,残留了些她皮肤上的柔腻。 奇怪,温度降下来,他反而好受些了,就是身体一阵阵发沉,手脚凑合着能动,幅度大了不行——刚用力攥了她的手,现在胳膊发软发酸,面条样绵绵的。 聂九罗没再看他,专心把碎得不成样的衣服一条条剪开、扯下,扔进沙发边的垃圾桶里。 上衣剪完了,问他:“腿上呢,被抓过吗?后背有吗?” 炎拓想说“没有”,但是又不太记得:有时候,情势太过紧急,人即便受了伤,也没感觉。 聂九罗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最好别指望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裤子,把右边大腿前侧那一块给剪了,上头果然有条抓过的道子。 又让他翻身——背面还好,人被蚂蚱扑跌之后,是仰面倒地的,蚂蚱主要攻击的是正面。 做完这些,她走到门口,把刚刚让外卖帮买帮送的一袋子东西拎了过来,翻拣之后,先拿出一大包抽取式的医用酒精湿巾,抽出三张厚叠,向着他锁骨处的伤口抹去。 这种破肉带血的伤口,直接裸着去碰酒精湿巾,太尼玛酸爽了,炎拓倒抽一口凉气,那一处的皮肉都在簌跳,下意识就往后缩。 聂九罗手上暂停:“你最好配合一点,我可没义务做这些事。” 炎拓没吭声,只是她再上手擦时,他忍住了没再往后躲,皮肉还是偶有神经痉跳,这是身体自然反应,他控制不住。 差不多擦完,垃圾桶里已经堆叠了半桶血纸,她往他几处较深的伤口上洒了点止血消炎的药粉,然后擦擦手,进了洗手间。 炎拓躺着不动,听里头哗啦的喷头水声。 再出来时,聂九罗手里拧着条大浴巾,走到炎拓面前,用力抖开了,蒙头罩在他身上。 炎拓冻得打了个哆嗦,这浴巾刚用冷水浸过,真是好冷啊。 不过冷总比热的好,他还记得自己先前剧烈奔跑、血液流通加速时,那股浑身都难受的劲儿。 他静静躺着,连呼吸都放缓了,透过浴巾,灯光朦胧成了一片晕黄,间或还能看到聂九罗的身形——她换了酒店的布拖鞋,地上又铺着地毯,走动时,几乎没有任何足音。 过了会,她在斜对着沙发的床头坐下来,低头看手机。 炎拓听到她说:“你运气挺好的,明天是个晴天,如果下雪下雨,都不知道去哪搞天生火。” 如果是重要的人,她或许还能放下一切、陪着买张机票赶去日照充足的地方。 天生火? 炎拓脑子里立马跳出她曾说过的话。 ——一般是在受伤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 ——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二十四小时,那还好,他受伤到现在,至多两个来小时。 “那个……东西,就是地枭吗?” 聂九罗:“是啊,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地枭是兽、而不是人了吧?” “你们养着地枭?” 反正他都近距离遭遇了,矢口否认没必要,聂九罗纠正他:“不是‘我们’,别把我算进去,是‘他们’。九一年末,板牙的人开始走青壤,那之后,每隔三五年,都会走一趟。但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带出了蚂蚱。” 说到这儿,她神思微晃:没错,是只有九一年那次有收获,后来,两千年那次,她的母亲裴珂被拖走,走青壤一度中断,蒋百川总结教训,这才开始了手头人力遵循古制、往“刀、狗、鞭”三个分支的转化。 炎拓没想到那玩意儿居然还有名字,叫“蚂蚱”,是跟蝗虫长得挺像的,现在想起那副头脸,他还有些反胃。 不过,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了这个时间点上。 九一年末。 ——林喜柔,也就是林姨,是九二年九月十六日,第一次出现在他父亲炎还山面前的。 ——走青壤的唯一收获是“蚂蚱”。 ——审完瘸爹之后,熊黑问林姨:“这老头透露了你儿子的消息吗?” 是不是能由此得出简单的推论:蚂蚱是林姨的儿子,它九一年末被板牙的人“猎”走,林姨是出来找儿子的,找了一段时间之后,摸进了炎还山的煤矿坑道? 不不不,这也太荒唐了,炎拓立马把自己狗屁不通的设想掐死在萌芽状态:别的不说,单就生理方面来看,蚂蚱跟林姨差得也太大了。 他定了定神:“那个蚂蚱……会讲话?” 讲话? 聂九罗想了想:“不会,应该是娃娃发声器。带着它在人群里走,需要伪装得很好,穿衣服穿鞋戴口罩,必要的时候,还得能出个声。” 炎拓疲惫地闭上了眼,怪不得自己当时觉得,它那两声“叔叔”,语音语调毫无变化,像是录播的。 浴巾已经被他的体温暖得不太凉了,聂九罗过来揭起:“我的大衣,被你的血搞脏了,你要赔我一件。” 救助炎拓,始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现场“一念”,她不想让炎拓觉得这是两人有了情分——最好是一码归一码,她付出,他给回报,一条条列分明,方便算账,也方便清账。 炎拓说:“好。” 聂九罗把浴巾拿进洗手间重新浸水拧过,出来给他盖时,突然鼻子发痒,偏头打了个喷嚏。 她冻到了,这也正常:大冷天的,窗扇大开,还吹冷空调,一时半会还能接受,时间一长,寒凉就侵肤入体了。 炎拓也想到了这一点:“要么,你把窗和空调都关了吧,我现在还好。” 聂九罗嗯了一声:“睡前关。你现在感觉还好,是降温起了一时的作用,但时间再久一点,降温也没什么效果了,火炙之前,你还得熬着。” 所以有些紧要的事,得趁炎拓人还清醒,先问清楚。 她话锋一转:“有个叫熊黑的,一直给你打电话,那是什么人?” 炎拓犹豫了一下:“就是今天和我一起的那个。” 聂九罗:“就是他把人捶到半死不活的?” 炎拓头皮微麻,怕她为这事把自己也给迁怒了,但又否认不了:“是。” 聂九罗:“他为什么走了,把你留在那?” 炎拓解释:“其实是我先走。他觉得我在那碍事,动手前就已经把我放下车、让我先走了。” 聂九罗没绕明白:“那你怎么没走呢?” 炎拓只好实话实说:“我一直都这样,表面上答应,暗地里……” 他想找个稍微体面一点的词。 聂九罗:“偷窥是吗?” 算是吧,炎拓含糊认了。 “那他为什么在明明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没有再伤害另一个人,突然离开了呢?” 理论上,做好事应该不留名,但这是个得分点,说出来了,也许能让双方的关系更圆融些:“我给他打电话,把他支走了。” 聂九罗:“你为什么把他支走?” 炎拓苦笑,在聂九罗面前撒谎一定很难,她是刨根究底型的,非把砂锅纹(问)到底不可。 “我一直以为,里头有个小孩。觉得,已经重伤一个了,另一个没还手之力,还有个孩子,就……算了吧。” 聂九罗:“用什么借口支走的?” “我说我中了埋伏,在东面出事了。” 回答的没破绽,那个熊黑来电话时,的确提过:哪呢你在?我特么东头都转遍了。 “那个熊黑,也是伥鬼?” “不是,我曾经见过他被咬掉三个手指头,但后来,全长齐了,一根不少。他跟狗牙一样,是地枭。或者严谨一点,是地枭的变种吧。” 地枭?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面部表情倒还控制得当,但胸腔里那颗心完全是在疯狂乱跳了,她语气很平静,像是对这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车上有个狗家人,跟我说,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 “骚味吗?”炎拓也想起来了,“我有一次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好像确实没有味道。” 没味道…… 聂九罗喉头发干,她微舔了下嘴唇,试图进一步确认:“熊黑跟狗牙一样,狗牙有味道,他却没有?” 炎拓说:“狗牙好像是特例,我听他们提过一句,说狗牙如果不是‘杂食’的话,本不应该有味道的——不过我听不大懂。” 真是神特么特例,细思极恐:一个特例,误了多大的事。 “你身边,狗牙或者熊黑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炎拓的回答让她头皮发麻:“我不知道,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这话说完,屋子里静得有些过分,只余风声:窗扇透进来的风,以及空调出风口的。 过了会,聂九罗站起身:“我去洗澡,你先休息吧。” 她把手机拿进了洗手间。 *** 进了淋浴间,聂九罗先打开喷头,让热水兜头冲淋了自己二十秒不止。 炎拓的话,真实度很高。 狗牙和熊黑这种,跟传统认知里的地枭,差得太多了,形貌跟人已经毫无二致,“枭味”随之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难怪进入南巴猴头的三人梯队,说失联就失联了,狗家人的鼻子完全成了摆设,根本预知不到地枭的靠近。 难怪蚂蚱畏畏缩缩、不肯攻击熊黑,这符合兽的本性:如非必要,它们不会同类相杀。小兽也会天然畏惧块头更大的。 狗牙被闻出了味道,是因为它“杂食”——是指吞吃了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吗?那他“主食”应该是什么呢? 更可怕的是,它们已经来了那么久了,“最早的一个,我没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 炎拓的父亲一代就发家了,那年头起家的,多少沾黑带白,地枭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进到他家里了,这么多年的经营…… 在它们面前,板牙这群人,完全是杂牌军。 …… 八号,去南巴猴头领瘸子。 明天就是八号了,还能去吗? 聂九罗一把揿停淋浴,湿着身子跨出淋浴间,随便包了条浴巾,抓起手机。 有必要给蒋百川提个醒。 APP点开,已经有了一条“那头”的消息。 ——聂二,这两天接连出事,谨慎起见,八号的约先不赴,观望几天再说。 聂九罗手指微颤,管它赴不赴约,最重要的消息,她得传过去。 略一思忖,她迅速键入。 ——我今天离开的时候,看到炎拓被他的同伴救走了。 ——跟了一段,跟丢了。但是听到一些事。 ——重伤老刀的是地枭。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蒋百川会想得很“透彻”的。 信息发过去,显示“未读”,这一晚鸡飞狗跳,老刀又送医,应该很忙吧。 好在,最重要的消息送到了,聂九罗长松了口气。 *** 临睡前,聂九罗闭窗关空调,她实在冻得够呛了。 这还不够,她从提袋里翻出宽胶带,寻着了衔口处,哧啦一声撕开:得把炎拓绑上,以防他半夜发狂。 炎拓看到胶带扯出老长,也猜到了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不声不响就缚,封他嘴之前,聂九罗问了句:“要喝水吗?” 炎拓摇头。 不喝了,他记得出症状叫“扎根出芽”,他不想为这些根芽提供水分,再说了,喝了水,万一起夜怎么办? 关灯前,他看到聂九罗倚靠在床头,拿了酒店内刊做垫板,在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上写下了什么,写完之后三折两绕,鼓成了一颗星星,嗖地扔向了不远处敞口的行李箱。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灯灭了,星星在半空划过一道淡而微亮的光迹,像流星。 炎拓闭上眼,许了个愿。 许愿明天的天生火来得顺顺利利,不管什么根什么芽,都别在他身上作妖。 *** 聂九罗说得没错,降温的作用是一时的,火炙之前,还有的熬。 睡下之后,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身体深处有个炉灶,慢慢烘热他的血,起初还能忍,只是不舒服而已,到后来,血就越来越热,整个人汗出如雨,闭眼之后,不是黑色,而是烫热的绯红色,绯红色里,还有沸腾着的气泡不断上扬。 炎拓努力去忍,他知道聂九罗并不很待见他,被她救已经很走运了,明天还有赖她取天生火——他不想吵到她睡不着、发脾气。 体温继续往上,幻觉就来了。 他看见人屠人的惨烈场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那些人兽皮藤叶裹身、披头散发,嘴撕齿咬,石砸矛杵,血肉横飞,肠穿肚烂——那些伤口,像是加在他身上的,他身体一阵阵发抽,然后强加抑制,因着嘴巴被封住、没法帮助喘气,双目充血,几乎都要暴突了。 又看见太阳,巨大的太阳,血红欲滴,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又车轮般一点点碾入黑暗。四下一片凄厉而又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就黑了,太阳死掉、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渐渐的,黑里现出了一双又一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次第向他逼近,炎拓拼命往后躲,冷汗涔涔,慌不择路。 滋啦一声响,是茶几被他撞移位了。 这声响,把他唬出一身冷汗,人也短暂清醒了:茶几离着沙发有段距离,茶几都被他给挪了,他这是挣出多大的动静来了? 床头传来摸索的声音,再然后,床灯开了,聂九罗打了个呵欠起来,汲上了鞋去洗手间。 看来是去起夜。 路过沙发边时,她停了一下。 炎拓闭着眼装死,一动不动,仿佛睡得非常安静:刚刚的声响,都是你的幻听、幻听,其实没动静,茶几本来就是那么摆的。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 他听到马桶用水,龙头冲洗,再然后,她又出来了。 炎拓阖着眼,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熟睡了。 忽然间,身上罩下一片凉,一条刚浸拧过水的大浴巾落到了他身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灯已经又灭了,聂九罗上了床,被子一掀一落,床垫吱吱响了几下,就又安静了。 炎拓没动。 他觉得,就这样躺着,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