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①⑧
炎拓迟迟不开车。 聂九罗猜到他的心思:“是不是很想回去,把她给救出来?” 炎拓说:“或者你说几句话,打消我这想法。” 聂九罗笑了笑,很不想说,但还得硬起心肠。 “首先,她不会相信你,吴兴邦对她来说,不止是爱人,还是恩人,你想短期内说服她,不可能;其次,你把她救出来,安置在哪儿?一个陈福就已经让你焦头烂额了;第三,现在带走她,容易打草惊蛇,你别忘了,林伶还指望你呢。” 除了林伶,还有EXCEL表格上的人。 炎拓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动了车子。 车子动的那一刻,聂九罗真切地觉得,车身沉重,车轮动得好艰难啊。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赶路,两人很少交谈,只在停车休息时说几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洗手间”之类的必要话。 打包来的那份饭,聂九罗让炎拓带出去扔了——许安妮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保不齐会在饭里唾两口。 晚饭是在街边一家馄饨店吃的,荠菜虾仁的薄皮小馄饨,汤里拌了蛋皮、紫菜和小葱花,色彩满满,热气腾腾。 饭到中途,聂九罗给卢姐打了电话,说是晚上十点来钟能到,让她先准备起来,又特意叮嘱今天要留客,把客房打扫一下。 留客这事,她事先没问过炎拓,不过反正电话是当着他的面打的,他也没表示异议。 电话打完,炎拓问她:“邢深那边……有消息吗?” 聂九罗打开微博看了看,摇了摇头。 其实她今早才跟炎拓说过这事,他现在又问,是真的着急了。 炎拓也觉得自己太急了,自嘲地笑笑:“我现在挺后悔,这么多年,没给自己发展出帮手来,可是转念一想,发展谁呢,把人拉进这种事来,得被骂死吧。” 如今,邢深这干人,居然成了他拼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 晚上十点半,车子驶进聂九罗家所在的巷子。 这一天再怎么低气压,归家在即,聂九罗还是止不住兴奋,隔着大老远,她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的卢姐。 卢姐不认识炎拓的车,却又怀疑这辆就是,于是一直盯着看,聂九罗咯咯笑着揿下车窗:“卢姐。” 卢姐笑着迎上来:“我还说呢,算算也该到了。” 车子停稳,卢姐帮着拉开车门,原本堆了笑的脸,在看到她的拐杖和吊起的胳膊后,真个悚然变色:“你,你这是怎么了?” 聂九罗轻描淡写:“不是看石窟吗,从上头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多亏这位炎先生……” 她示意了一下刚下车的炎拓:“喏,把我送去医院,还开车把我送回来。” 卢姐赶紧上来扶住聂九罗,又向着炎拓感激地笑:“炎先生,谢谢你啊。” 炎拓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不客气。” 他打开车后厢,把行李箱等都取下来,帮着拎进院里,刚走到中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说了句:“好香啊。” 经他一提醒,聂九罗也注意到了:“是不是什么开花了?” 卢姐指向院子一角:“前两天就开了,开可好了,老汤说,今年暖冬,提早开了。” 炎拓这才看到,角落里有棵两米来高的梅花树。 是棵白梅,树形疏朗,枝条细而有劲,仿佛有骨支撑,枝条上星星点点,绽着一枚一枚,白瓣黄蕊,朵朵灵动,当然,更多的是花苞,有的细瘦,有的饱绽,笼在屋里透出的微光下,一树花,一树无声的热闹。 他有点惊讶:“你还会种花?”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卢姐先笑了:“聂小姐哪会种啊,她请了个花匠,老汤,两周来一次,人家退休前是市植物园的,专会摆弄花花草草,可厉害了。” 这样啊,炎拓也想起来了,聂九罗是有个花匠。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树白梅,长得真好,恣意又张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真看花,是在什么时候了。 正晃神间,听到聂九罗问他:“炎拓,饿不饿?让卢姐给你下碗面吃。” 炎拓摇头:“大晚上的,吃多了睡不着。” 聂九罗吩咐卢姐:“给他来一碗,我也吃点,都少少的就行。”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压根就不听他的意见,还问他干什么? 不过,既然“少少的”,那就吃点吧。 *** 客房在一楼,收拾得很干净,炎拓把装陈福的行李箱放进衣柜,合衣躺下眯了会。 只一小会,就梦见了农场、地下二层。 梦里一片漆黑,身周包裹着浓重微湿的泥土气息,有个喑哑而哀伤的声音,一直时断时续地喃喃:“安安,我家安安……” 炎拓循声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在黑暗里摸索,前方远处,隐隐亮起了光,有个小小的女童身影,瘦骨伶仃,在光里踽踽独行。 炎拓大叫:“心心!” 然后一惊而醒。 醒来的时候,灯光柔和,窗子上映着白梅的姿影,原来那株梅花,就开在他的窗外。 门外传来卢姐的声音:“炎先生啊,面煮好了,我送上去了,聂小姐走路不方便,你上去吃吧。” *** 老实说,上二楼,炎拓还真有点心头忐忑:他上次来,在这儿狠狠造过一次,临走还推倒一尊泥塑。 如今又来,很像亲临犯罪现场。 跨完最后一级台阶,大工作室尽收眼底,炎拓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偷溜了一眼那尊自己掀翻过的水月观音,修复过了吗?隔着塑料罩膜,看不大出来。 聂九罗突然冒出一句:“别看了,再看让你赔。” 炎拓吓了一跳,心思被戳破,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在工作台前坐下,看自己那一小碗面。 怕汤汤水水弄脏工作台,碗筷和筷搁都放在黑漆绘金的小托盘里,真是好小一碗,细瓷透光的米花玲珑碗,鸡汤煨的小份龙须面,里头撒鸡丝、木耳丝,点着几粒枸杞小葱花,还切了两片荸荠。 炎拓说:“那你还咬人了呢。” 这是要跟她battle吗? 聂九罗:“那谁把我淹水的?” 炎拓:“淹水……没破皮没流血的,咬人留一辈子疤啊。” 聂九罗:“淹水,心理阴影也是一辈子啊。” 一扯心理阴影,炎拓就没辙了,心理上的事,他不敢发表意见:“那我,后来也救了你啊。” 聂九罗:“我没救你?我还请你吃了碗面。” 这要掰扯下去,可就没完了,炎拓主动求和:“碰个碗,算了,行不行?” 聂九罗乜了他一眼,摆了两秒姿态,碗推过来,和他的咣啷一碰,噗嗤一笑,算是清账了。 面的味道真是不错,炎拓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这点量,吃下去不致压胃,又滋味无穷,十分满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卢姐一直称呼你‘聂小姐’?” 这种住家阿姨,又是做久了的,居然还叫得这么客气。 聂九罗说:“这是人家卢姐的坚持,她说毕竟是雇佣关系,不能没了界限,所以也就随她了。” “那熟人怎么叫你?” 聂九罗随口说了句:“叫阿罗咯。” 阿罗。 炎拓低声念叨了一次,说:“怪怪的。” 聂九罗奇道:“哪里怪?” 老蔡这么叫她,邢深也这么叫她,蒋百川是“聂二”这个名字叫顺口了,不然也会这么叫她。 炎拓屈起手指蹭了蹭鼻侧:“反正就是有点奇怪。” 聂九罗没好气:“那是你没叫习惯,多叫几次就好了。” 炎拓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那他以后就这么叫好了。 …… 吃完饭,聂九罗把餐盘都推到边上,拣了支笔在手,又从台子上的一堆文具里抽出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 看那架势,是想在纸上写字,但一只手不方便操作,她吩咐炎拓:“帮我按着纸头。” 炎拓起身过去,站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帮她按住纸端。 聂九罗笔在手里拈了会,沉吟片刻,低头写字。 她已经换过衣服了,深空蓝色的薄款丝光缎面家居睡袍,低头时,长发从两旁拂下,露出颈后白皙的一片,还有后领口上一颗小小的、金线绣出的星星。 有些衣服是花哨在外,给别人看的,有些衣服美得小心翼翼,只自己知道。炎拓很喜欢这颗小星星,撩开长发的时候,这颗星星才半遮半掩地露面,想想都很美。 他看聂九罗写的字。 ——1,见到许安妮。2,炎拓送我回家。 “3”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写“面真好吃”。 写完了,落上日期,搁笔。 炎拓隐隐有些概念:“这是日记吗?也太偷懒了吧。” 聂九罗把纸条递给他:“你有手,帮我打个结。” 炎拓莫名其妙:“打结,绳结?那纸条不是扯坏了吗?” 聂九罗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小心点?轻轻打个结,把折痕压平的那种,还有啊,别从中间打结,从这里,对,靠边这里开始。” 炎拓依言开折,折了两下过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他见过,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女孩爱折这个,幸运星,兴致浓时一瓶一瓶地折,送这个送那个的,风头过去,又一瓶一瓶地扔。 很快折好了,五个边角往里捏,捏成一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聂九罗从他手里接过来,往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又递回给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喏,帮我从右边门上那个门神嘴里投进去,右边的,别投错了。” 炎拓依言过去投了,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她:“抛起来落下,这是什么意思?” “代表一天过去了啊,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还能这样,真是好有仪式感的一个人,炎拓指门神郁垒的嘴巴:“投进去呢,代表你的一天被吞噬了?” 聂九罗真是没见过这么差的举一反三:“代表门神帮我守着!” 炎拓似懂非懂:“能打开柜门看看吗?” 聂九罗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随意”。 炎拓打开柜门。 居然有两大玻璃缸的星星,玻璃缸应该是根据柜子尺寸定制的,敞口,方便上头落星,左边的全满,右边的半满,再仔细看,边沿处还有标签,写了时间跨度。 聂九罗说:“我的祖上是巴山猎,巴山猎的习俗叫‘见者有份’,你既然看到了,同意你捞一个看看。” 炎拓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都是你的**。” 聂九罗想了想:“当然我先拆,你可以看的话,再给你看。” 那就行,炎拓左右看看,在左边“2002-2012”那只玻璃缸的深处捞起一个,缩回手时,两边的星星哗啦啦向内填满,感觉很奇妙。 他把星星递给聂九罗,那是颗白色的星星,纸质已经有些泛黄。 聂九罗用一只手仔细拆开,扫了一眼之后,把拆开的纸条推向他。 炎拓拿起来看,这张纸条上记了两件事。 ——捏的泥人拿奖了,奖金五百。划了色鬼老头的车,他活该。2011.10.18 聂九罗说:“那个时候,市里组织迎国庆的活动,艺术组有画画的、书法的,还有工艺品,我捏了泥人,拿了奖,评委老师还说我有天分,让我认真考虑这一行,说必成大器。”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忍不住看满屋高高低低的作品:“大器”不敢说,还是成了点“小器”的,能用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炎拓:“这个老头……” “是兴趣班的老头,教初级雕塑的,真恶心,纠正你手型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蹭你一下,摸你一下,不止是我,我打听了一下,被他占过便宜的女生不少。我就去地下车库等他,看到他过来,拿起钥匙就划车,划得他脸都白了。” 炎拓愣了一下:“当时地下车库有人吗?” “没有,刚好没人。” 炎拓真替她后怕:“那你怎么敢的?你当时才多大?” 聂九罗无所谓:“我当时身上已经有点功夫了,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怕他。我跟他说,要么你自己去修车,要么抓我去派出所,我会跟民警叔叔说,是你想对我不轨,我反抗的时候划到的,我这么小,又这么可怜,你看民警会相信谁……你是没看到他脸色,跟猪肝似的。” 炎拓苦笑:“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想法。” 他依着折痕,把那颗白色的星星又折起来。 聂九罗看着他折星:“因为普通的小孩儿,受了欺负,第一时间会找父母撑腰嘛,那你又没有,当然要早做准备。” 她从十多岁开始,每次看到听到一些受害的事,都要设想一下,这要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保护自己,又怎么漂亮且不屑地报复回去。不管是骚扰还是其他,她都有招,见招拆招。 划车?呵呵,小手段而已,她还没出大招呢,那老头太怂,一招趴了。 她抽了张长纸条给炎拓:“有没有兴趣学我,也记点什么?等你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挺有意思的,还能锻炼记忆力、对抗老年痴呆呢。” 炎拓啼笑皆非,他接过纸条,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明早就回去了。” 聂九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啊。” 再一想,也正常,炎拓又不是来旅游的:今晚,如果不是她说留客,他可能会连面都不吃,就连夜赶回去吧。 炎拓说:“就麻烦你,尽快想办法帮我联系邢深。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来向你借刀。” 如果有机会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他能来借刀的话。 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炎拓也笑,其实私心里,真希望是她,能和他一起继续接下来的种种,可又不希望是她:人家又没有家仇,没有血恨,凭什么把她拉进这么危险龌龊的事里来呢。 他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睡吧。” *** 回到客房,炎拓没开灯——因为卢姐已经睡下了,小院的灯也只留了檐下的一盏,把白梅的枝影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他一开灯,这影画就没了。 炎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是淡金色的,在暗里泛微微的亮。 他拈过桌上的笔。 写些什么呢? 炎拓坐了很久,才就着微光写下一句:梅花开得真好。 写完了,轻轻打开窗,从最近的梢头撷下一朵小而单薄的,打进纸条的结里,慢慢折成了星。 梅花开得真好。 希望这小院,永远平静吧。 再见阿罗。,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