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三章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 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 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 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 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 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 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 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 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 什么肥瘠? 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 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 此岂是孝子所为? 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 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 也只好半世相处。 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 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 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 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 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 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 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 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 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 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 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 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共穿吃。 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 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 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 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 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 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 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 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 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 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 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 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 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 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 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 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 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 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 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 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 只愁那活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 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了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 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 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 知道五年十年在世? 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 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 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 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 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 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 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 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 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 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 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 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 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 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 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 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 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 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 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 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 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 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 里亲外眷又来作贺。 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 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 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 自古道:子孝父心宽。 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 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 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 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 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 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 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 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 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 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 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 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 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 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 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 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 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 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 老子听得,愈加烦恼。 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 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 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 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 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 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 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 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 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 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 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 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 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 梅氏就发起大誓来。 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 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 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 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 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 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 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 梅氏收了轴子。 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 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 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 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 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 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 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 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 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 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 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 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 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 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 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 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 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 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 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 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 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 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 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 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 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 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 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 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 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 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 “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 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 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 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 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 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 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 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 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 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 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 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 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 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 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 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 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 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 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 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 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 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 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 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 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 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 照依分关,再没话了。” 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 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 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 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 上漏下湿,怎生住得? 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 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 梅氏只叫得苦。 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 其中必有缘故。 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 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 母亲何不告官申理? 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 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 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 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 “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 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 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 “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 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 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 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 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 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 老者道:“什么屈官司? 怎生断的?” 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 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 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 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归。 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 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 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 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 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 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 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 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 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 ‘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 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 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 ’又问:”嫁的甚人? ‘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 ’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 ‘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 ’滕爷道:”何人为媒? 用何聘礼? ‘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 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 ’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 ‘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 ’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 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 ‘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 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 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 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 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 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 ’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 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 八汉只得也招了。 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 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 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 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 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 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 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 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 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 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 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 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 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 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 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 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 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 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 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 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 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 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 丫环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 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 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 死在旦夕,亦无所恨。 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 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 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 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 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 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 年,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 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 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 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 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 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 善继应道:“小人正是。” 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 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 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 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 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 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 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 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 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 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 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 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 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 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 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 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 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 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 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 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 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 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 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 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 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 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 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 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 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 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 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 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 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 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 门子喝声:“起去!” 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 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 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 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 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 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 说罢,便作倾听之状。 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 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 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 又连声道:“领教,领教。” 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 晚生都领命了。” 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 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 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 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 滕大尹道“有些怪事?” 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 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 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 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 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 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 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 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 人人吐舌,个个惊心。 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 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 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 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 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 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 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 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 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 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 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 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 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 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 ‘“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 “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 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 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 众人看见,无不惊讶。 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 “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 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 “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 “大尹道:”我何以知之? 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 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 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 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 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 “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 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 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 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 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 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 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 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 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 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 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 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 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 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 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