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灌园叟晚逢仙女
第八章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 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 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 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 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 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 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 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为。 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 心下虽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 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 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 因何深夜至此?” 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处士相近。 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 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 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 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 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汝束不一。 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 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 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 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 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 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 遂逐一指示。 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 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 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 今夕月色其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 二来素蒙处爱重,妾等顺便相谢。”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 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 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 各向前致礼。 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此。” 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 遂授旨青衣去取。 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 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 十八姨道:“主人安在?” 玄微趋出相见。 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 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 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 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 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 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 满坐芳香,馥馥袭人。 宾主酬酢,杯觥交杂。 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 歌云:“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 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 歌云:“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 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 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 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 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 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 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改,怎经得这一大杯酒? 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尔!” 即起身往外就走。 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 亦拂衣而起。 众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 相送下阶。 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 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 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 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 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 胡猜乱想,惊疑不定。 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推觉馀馨满室。 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 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 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 有事只求处士足矣!” 众皆喜道:“妹言甚善。” 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 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 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 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 阿措道:“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 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 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 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 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 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 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 急将幡竖立苑东。 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 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 玄微方晓诸女皆众花之精也。 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风神也。 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 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 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 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 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 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 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 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 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 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 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 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 何处地方? 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 这村离城只去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 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 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 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抬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 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 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 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 人都叫他是花痴。 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 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 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 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 日积月累,遂成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 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剪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 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 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 一花未谢,一花又开。 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 转过相屏,便是三间草堂。 房虽草创,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 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 桌凳之类,色色洁净。 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 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 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 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 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 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 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 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 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 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 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 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 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 那赏莲游人,画船萧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 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 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 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 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 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 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 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 酒酣兴到,随意歌啸。 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 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 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 倘值了狂风暴风,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 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 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 然后亲拜其瓮,深理长堤之下,谓之“葬花”。 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 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 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 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 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 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姿意拗折,于心何忍? 且说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技,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 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 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 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 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 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 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 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 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 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 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 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 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 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 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 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 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 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 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 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 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 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 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 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 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 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 粗衣淡饭,悠悠自得。 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 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 他自称为灌园叟。 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 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 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 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 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 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 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 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 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 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 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 原来就住在此。 我们何不进去看看!” 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 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 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 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 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 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 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 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 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 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 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 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跄跄,直撞过半边。 众人一齐拥进。 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 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 那五种? 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 有“姚黄”、“魏紫”各色,一本价值五千。 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 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发。 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 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 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 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 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 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 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众人齐赞:“好花!” 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 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 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 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 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 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 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 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 须把酒来赏玩。” 分付家人快去取。 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 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 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 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 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 不一时,酒肴取到。 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 只有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 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 赏你一杯酒。” 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 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 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 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 一发连身归在我家。 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 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 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 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 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 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 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 且哄了去再处。 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 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 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 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 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 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 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 就都折尽,与你何干?” 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 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 遂齐走上前乱摘。 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 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 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 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 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 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 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 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 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 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一惊,上前劝住。 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 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 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 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 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 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 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 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 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 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 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 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 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 至此何干?” 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 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 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 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 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 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 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 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 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 女子道:“怎的不真?” 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 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 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 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 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 还是真的。” 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 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 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 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 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 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 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 又想道:“必定还在门,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 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 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 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 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 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 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 这女子去几时了?” 秋公道:“刚方出来!” 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 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 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 秋公将女子之叙了一遍。 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 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 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 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 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 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 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 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 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 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 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 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 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 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 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 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不成? 如今再去要他这园。 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打个希烂,方出这气!” 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 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 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 我们快去,莫要他停留长智。” 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做五色。” 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 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 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 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 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 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 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 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 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 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 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的一般。 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 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 齐出了园门。 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 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 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算?” 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 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 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 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 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 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 少不得让与我。 还有三千贯赏钱哩!” 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 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 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 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内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 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 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 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 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 秋公吃一吓不小。 问道:“老汉有何罪犯? 望列位说个明白。” 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 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 缉捕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 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人都有分哩!” 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 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 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 随后赶至府前。 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 见傍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 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 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 有几多党羽? 从实招来!” 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 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 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 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 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 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 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 快夹起来!” 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 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 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 分咐上了枷纽,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 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 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 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 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 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 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 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足不能少展。 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 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 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 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 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 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纽纷纷自落。 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 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 不意反资奸人谗口。 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 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 助恶党羽,俱降大灾。 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 仙子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 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 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 遂教其服食之法。 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 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 秋光便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 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道:“妖人走了!快拿下!” 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 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 正是: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 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 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 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 张委道:“言之有理!” 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 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 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 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 难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 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 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 看看饮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 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 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 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 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 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 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 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 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 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 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民翻乱飘,冷气入骨。 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 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 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 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寻。 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 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 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 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 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 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火,一面重复照看。 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 难道是大风吹去了? 女鬼吃去了? 正不知躲在那里。 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 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 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 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 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 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 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 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 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 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 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 众人蜂拥而前。 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布么?” 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 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 原来东角转湾处,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 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 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 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 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上。 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 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大尹大惊。 不信有此异事。 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 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 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 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 即于狱中用出秋公,当堂释放。 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 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里作谢,一路同回。 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 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 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 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 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 所鬻果实钱钞,悉皆布施。 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 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 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幛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 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 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 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 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 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 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 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百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整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