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下)
第三十四章女秀才移花接木(下)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 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 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 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 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 遮遮掩掩,只不走开。 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 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 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 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 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正事去。 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 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 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 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 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 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 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 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 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 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 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 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 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 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 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 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 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 ‘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 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 “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 “老姥道:”好说,好说。 老媳妇且去着。 “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 “吟诗一首,聊寄其意。 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 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 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 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 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 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付妈妈。 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 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云: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休。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 俊卿看罢,笑道:“元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 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 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 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 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 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 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 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 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 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 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 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 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 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 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 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 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 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 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 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 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 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偶,足下不可错过。” 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 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爷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 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 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今尊,方才完娶? 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 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 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 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因缘,发付他去。 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 那里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 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象而今碍手。” 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今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 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 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 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 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 相别了,起身上路。 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行。 不一日,到了京城。 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 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元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 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 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分付入京图便,切切在心。 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 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 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 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 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 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 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 俊卿道:“感谢指教。 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 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 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 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 问其何事,又不肯说。 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 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 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 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 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 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 这是于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 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 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 而今多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 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亦且终目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 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 于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 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 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 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 谨疏。” 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 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 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 怎么处?” 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 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 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 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 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 俊卿道:“委实没有。” 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 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 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 怎么还说不瞒?” 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 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 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 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 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 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 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 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 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 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 子中道:“正是不解。” 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 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 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 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 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 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 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 俊卿道:“怎么说?” 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 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 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 何尝是撰之拾取的? 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 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 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今可记得否?” 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 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 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 子中道:“这个说不得。 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元该是我的。” 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 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 有一首饣苝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帏,忽现了本相。 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 金兰契,只觉得肉味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 皱眉头,忍着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 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 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 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 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了。” 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么处法?” 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 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 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 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 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 子中道:“这个最妙。 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 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 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便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 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 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 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 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 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 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 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 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 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 数目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 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 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 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 行了几日,将过茂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 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 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 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 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 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 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 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 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 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 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 小姐进见。 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 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 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 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 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 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看。” 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 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 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 你而今要会他怎的?” 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 元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 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 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 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 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 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 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 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 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 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 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 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 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 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 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 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 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 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 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错过了。” 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 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 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 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 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 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 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 难道真还有个令姐?” 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 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 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元来有许多委曲。 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 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 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 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 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 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 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 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 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 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 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 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 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 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人成双。 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 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 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 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 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 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 撰之道:“多感,多感。 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 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 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 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 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 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 小弟在家顒望。” 俱大笑而别。 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 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 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 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 员外见说得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 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 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 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 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 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 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 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 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 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今甥。 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 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成的。 元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 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 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 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 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 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 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休? 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 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今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 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甥女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 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 一路想着,只管迟疑。 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迎,各叫了万福。 闻小姐对景小姐道:“认得闻舍人否?” 景小姐见模样厮象,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 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 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 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 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 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 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 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 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 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 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 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 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 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 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 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 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 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 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 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 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 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 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 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 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 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 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 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 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 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 两段姻缘,各从其便。 一笑,一笑。” 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 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记”三字。 问道:“‘蜚蛾’怎么解?” 闻小姐道:“此妾闻中之名也。” 于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 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三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 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 两人又笑了一回,又题了一柬戏他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 两俱错认,各不落空。 一笑,一笑。” 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 两个甲科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 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 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 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 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 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掌记,却又平平了。 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