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夸妙术丹客提金
第三十九章夸妙术丹客提金 诗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自家何不烧些用? 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 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 铅铁为金,死汞为银。 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后来觑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我看你身上蓝缕,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人?” 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 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 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 看见解元正是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访外护’。” 唐解元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法术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但是。” 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 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 却是为何? 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 毕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 有这许多好说话。 这些说话,何曾不是正理? 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 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 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畜妻养子,帮做人家的。 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点爱根不断,累播丹鼎飞败。 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求田问舍,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 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两句想一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 只这点念头,也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 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做不得的。 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要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却有一件癖性,酷信丹术。 俗语道:“物聚于所好。” 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 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 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只缘遇不着好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 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进些小所失,何足为念?” 把这事越好得紧了。 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 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 行李甚多,仆从齐整。 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妾。 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 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 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迭出。 晚上归寓,灯火辉煌,赏赐无算。 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 想道:“我家里也算是富的,怎能勾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 此必是个陶朱、猗顿之流,第一等富家了。” 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 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 那客人谦让道:“何足挂齿!” 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象意。 不然,也有尽时。” 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难。 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 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急了,问道:“如何是用不尽的法?” 客人道:“造次之章,不好就说得。” 富翁道:“毕竟要请教。” 客人道:“说来吾丈夫必解,也未必信。” 富翁见说得蹊跷,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 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还丹’,可以点铅汞为黄金。 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贵哉?” 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原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求之不得。 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 客人道:“岂可轻易传得? 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 便教小童炽起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 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 看官,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 元来这叫得“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 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尽化为银。 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些。 丹客专以此术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元来银子如此容易。 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 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 遂向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 客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 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 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 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 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 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之物还尽可办。 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愿足。” 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 今观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 但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 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 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 若此间别去,万一后会木偶,岂不当面错过了?” 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 空身出来,游赏所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 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 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 富翁道:“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 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两便? 家下虽是看待不同,决不至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 只求慨然俯临,深感厚情。” 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 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贴,请他次日下湖饮酒。 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 备将胸中学问,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 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 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家伙都是金银,自不必说。 两人说得好着,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 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 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面。 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 只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 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但得玉京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只船不日至松江。 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 登堂献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 离此一望之地,便是学生庄舍,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 一则清静,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 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外人触犯。 况又小妾在身伴,一发宜远外人。 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 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 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涉趣园”三字,进得园来,但见: 古木干霄,新篁夹径。 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邃室。 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 若还奏曲能招凤,在此观棋必烂柯。 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堪为修炼之所,又好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 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 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 那小娘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 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 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 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天下凡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 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不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 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宽,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 人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 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 望勿嫌轻鲜。” 丹客一眼估去,见是金的,反推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 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然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心,乞赐笑留。” 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意,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了。 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 笑嘻嘻走入内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 富翁多见得一番,又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 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 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料已有日。 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 若一发勾搭得上手,方是心满意足的事。 而今拼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磨他去,不要性急。 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 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不弃,我们几时起手?” 丹客道:“只在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手。” 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 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省得再费手脚。” 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 今日且偏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 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尽欢而散。 又送酒肴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 一应炉器家伙之类,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 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一应俱备,来见丹客。 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决,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 富翁道:“正是秘妙之决,要求相传。” 丹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每九日火侯一还,到九九八十一日开炉,丹物已成。 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 富翁道:“全仗提携则个。” 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 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 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 这些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其余都依话散去了。 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 闲了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 宾主相得,自不必说。 又时时送长送短的到小娘子处讨好,小娘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此二十余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来。 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 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里老奶奶没有了,快请回去治丧!” 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 富翁也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 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 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 小妾虽是女流,随侍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里,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 只是年幼,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 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有何妨碍? 只须留下尊嫂在此。 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唤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 有何不便? 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有缺。” 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 留他在此看看火候。 在下回去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 富翁见说肯留妾,心中恨不得许下了半边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此,足见有始有终。” 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分付了。 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 叮咛道:“只好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 富翁道:“万一尊驾来迟,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 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 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些衷肠蜜语,忙忙而去了。 这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心上。 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 时时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 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前来请道:“适才尊婢传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 那小娘子啭莺声、吐燕语道:“主房翁先行,贱妾随后。” 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来,道了万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 小娘子道:“贱妾女流,怎好僭妄?” 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 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 富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由人不动火。 来到丹房边,转身对两个丫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 主翁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 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觑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 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说得一句。 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 尊夫不在,娘子回房须是寂寞。” 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和不推逊,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 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 明目须用计遣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此时便可用手脚了。” 是夜即分付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 要得烂醉方住。” 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 又念着日间之事,心中痒痒,徬徨不已。 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 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听得。 只见房内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手捧盏茶来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 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 秋月进得去,只听得里边也朗诵: 名花谁是主? 飘泊任春风。 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 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 他日逐守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 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了。 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即走到内房前,自去看丹炉。 那小娘子听得,即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 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 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 小娘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 富翁笑道:“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 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不得的。” 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欢,以真火续将起来。” 小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 富翁道:“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眼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只是干夫妻不成?” 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 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凤世姻缘,也是正事。” 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本不该乱做的。 承主翁如此殷勤,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 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次,方见娘子厚情。 如何等得到晚?” 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 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 别的也不敢进来。 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 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怕有触犯,悔之无及。 决使不得!” 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要什么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 只求小娘子救一救!” 不由他肯不肯,抱到一只醉翁椅上,扯脱裤儿,就舞将进去。 此时快乐何异登仙? 但见:独弦琴一翕一张,无孔萧统上统下。 红炉中拨开邪火,玄关内走动真铅。 舌搅华池,满口馨香尝主液;精穿此屋,浑身酥快吸琼浆。 何必丹成入九天? 即此魂消归极乐。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 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 扑的又跪下去。 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 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 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 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的了。” 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 富翁道:“但凭娘子主见。” 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进来。” 是夜,果然人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候,接至书房,极尽衾枕之乐。 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 富翁以为天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 绸缪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 富翁吃了一惊。 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 出外来对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 而今九还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 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 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 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 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 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 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犯了的。” 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言。 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 丹客懊怒,咬得牙齿足乞足乞的晌,问烧火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 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 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 快去叫小娘子来问。” 家僮走去,请了出来。 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做了甚事? 丹俱败了!” 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的,不知何故。” 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 你却动了封了!” 又问家僮道:“主翁与小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 家僮道:“止有一日,是主翁怜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 只这一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 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 忙走去行囊里抽出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 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了奴也!” 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 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 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心的事来,元来是狗彘不直值!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想烧丹炼药? 是我眼里不识人。 我只是打死这贼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 拿着鞭一赶赶来,小娘子慌忙走进内屋,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性。” 每人接了一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了事。 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 丹客道:“你自作自受,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 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 受了你点污,却如何处? 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 富翁道:“小子情愿赎罪罢。” 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饶。 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乎此!” 富翁只是磕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 实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 丹客道:“我本不希罕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已财,后来不改前非。 我偏要拿了你的,将去济人也好。” 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门。 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 骂詈不止,开船去了。 富翁被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去,还自道侥幸。 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 但自悔道:“试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两美? 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见得。 多是自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心乐事,不必追悔了。” 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 当在西湖时,原是打听得潘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 及至请他到家,故意要延缓,却象没甚要紧。 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 留着家小,使你不疑。 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没工夫与他算帐了。 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 先认他是巨富之人,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铅锡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 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 一是不辨,都误认了。 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术不已。 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 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此替我烧炼了。 后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 这丹士道:“吾术岂独不能?” 便叫把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 富翁道:“好了,好了。 前番不着,这番着了。” 又凑千金与他烧炼。 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 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提了罐走了。 次日又捞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口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闪? 我不问那里寻将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知。 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 自此收拾了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 正待开口发作,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象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邀到一个在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 叫酒保烫酒取嗄饭来,殷勤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 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 富翁道:“何法?” 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 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 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事。 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 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我辈也无干。 足下以为何如?” 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 丹士道:“是个头陀。 今请足下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 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 彼辈殷殷勤勤,直侍奉到山东。 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师父来了。 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 大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 只管把酒相劝,吃得酩酊。 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 到得天明,商量安炉。 富翁见这伙人科派,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指点。 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 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 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单撇下了师父。 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要去送在当官,捉拿余党。 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原非此辈同党。 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 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烧炼,得来可以赔偿。 又替我剪发,叫我装师父来的。 指望取还前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 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家有好些年谊的。 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 一路无了盘缠,倚着头陀模样,沿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码头,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面看着街上。 富翁看见,好些面染。 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他偷情的。 疑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 走到船边,细细访问。 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 富翁心里想道:“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 又疑道:“敢是面庞相象的?” 不离船边,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 富翁道:“正是松江。” 又问道:“可姓潘否?” 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 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来。” 富翁走上前去。 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实是河南妓家。 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咐的话,替他捣鬼,有负于君。 君何以流落至此?” 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之由,诉说一遍。 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 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 妄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 君能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 言毕,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 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 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事。 却是头发纷披,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请以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