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算哪门子的仁君?
敢为天下先,敢为天下之大不韪的人,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结局是好还是坏,都是一定要给这个天下来一点响的,可以说,都不是凡人。 法正即是如此,不论今天的辩论谁胜谁败,作为一个敢在天子,在诸公面前高呼孔老二如何如何的狂生,却是注定要名垂青史了。 这特么也就是在东汉,他要是敢在宋明清说这话,怕不是出门就要被人给打死。 当然这也跟他的出身有关,法正事实上从来也不是一个正统的儒生,他爷爷法真是东汉时有名的谶纬大师,也就是一个大神棍,但是他们法家吧……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姓法,祖传的学问其实颇有些类似于法家,曾祖法雄是东汉时有名的刑狱高手。 比不得阳翟郭氏,但也算是世代两千石了,要知道法家这玩意本来就稀少,所以这法家至少在法家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原本时空中他还帮着刘备搞过蜀科。 儒与法,本来就有点不那么对付,汉朝其余的天子大部分都是儒皮法骨,好不容易遇到个对儒家学说嗤之以鼻的君主,又遇到了这么好的机会,这法正也确实又是个胆大包天,野心勃勃之徒,一个没忍住,就在这满朝文武的面前狠狠地刷了一下脸。 一句话,就把对面所有的文化人都给得罪了,甚至就连他自己的这一方阵营之中,绝大多数的新科进士也对他投以了一个敬而远之的眼神,稍微,坐得离他都远了一点。 当然,真正能混上高位,管理过民生,在朝堂中充当看客的诸公倒是公允得多,大家都只觉得这个法正的胆子着实是大,却是并没有什么原则被冒犯的感觉,包括作为孔子直系后代的孔融,也仅仅只是皱起了眉,对着法正一阵阵的摇头苦笑。 甚至实际上已经是当朝法家之代表,位列与九卿之一的曹操头号心腹郭嘉还对这法正面露赞许之色,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身份尴尬,处境艰难,却也同样是摇头苦笑不已。 这还没完,就见法正继续侃侃而谈道:“昔年,姜太公被封于齐,正是靠姜太公以王权大力发展工商末业,才最终使得齐国成为强国,当年管仲管相国,也同样是靠着总一盐铁,捅山川之利,才使得官用富饶,民不困乏,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可见,盐铁专营实乃是富国强兵之法,尔等反对此策,可是认为管仲乃是无德之人么?” 好家伙,满朝文武直接就是好家伙,前面的话或许还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这句,那就是真正的诛心之言了。 谁都知道,管宁乃是管仲的后人,而盐铁专营这个制度吧,事实上也确实是从管仲的政策变化而来的。 你说这样不德,那就是在说管仲无德,你说管仲无德,这算不算辱骂祖宗?是不是就是不孝?却是气得管宁脸都绿了。 刘协都忍不住想给这法正点个赞了。 有胆魄,有辩才,有学识,真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一流人才啊。 眼见这场辩论会真的要越走越偏了,却是曹操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年轻人心高气傲是好事儿,但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是此时能说的么?今日天子让尔等来是要听治国之策的,不是真的让你们来吵架的,如此上纲上线的话,还轮不着你们讨论,说些实际的吧。” 不站出来不行了,再不站出来,他自己辛辛苦苦征辟的大名士就要跟法正撕逼了,这嗑要这么唠下去,跟村里妇女吵架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 对面是个以前在刘璋手下干过的小县令,自己这个是天下名士的天花板,这俩人若是拼个同归于尽,曹操哭都没地方哭去。 好在这法正虽然狂,却毕竟不是个疯子,眼见着曹操都亲自下场发话了,立马见好就收,可是不敢再把曹操给怼回去。 而管宁,被怼了个灰头土脸之后也不知道是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还是害怕再被哪个初生牛犊给胡搅蛮缠了,亦或者干脆就是对进入实操阶段的论述一窍不通,说多错多,却也是干脆板板整整的跪坐在一旁,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 法正倒是很开心,今天他脸露得大了。 见状,还是糜竺接过了话题,同样也是颇有些黑脸地道:“各位,天子要的是实操,是实干,是切实能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些引经据典的废话,还是不要再说得好,诸位还是不要再跑题了。” “盐铁专营有利,也有弊,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其实任何的政策都是如此,咱们作为后人,还是以史为鉴,扬长避短吧,那些盐铁专营之弊,真的是解决不了的么?” “盐铁论,我自小反复看过也有数十遍了,此策之优,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汉武帝正是凭此策才能驱逐匈奴,同时,此法也能抑制豪强兼并土地,发展成尾大不掉的社会毒瘤,最后,便是遇有大灾大疫之时,朝廷可以控制市场上商品的物价,这样的三点好处,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当然,对于专营之弊,咱们也不妨直言,总得来看,这个盐铁专营之弊最主要的也是三点,第一,是质此价高,由于官僚机构相对臃肿,冗员,所以效率一定更加低下,同样的商品,由朝廷专卖几乎一定比民间自由买卖来得贵。” “第二,是不合时宜,或者说是无法做到因地制宜,比如同样是盐,豫州卖十文钱就很合理,但是青州如果也卖十文,这就很不合理,况且全国的商品统一成一个或是几个标准,根本无法满足全国市场的差异需求。” “第三,是官商不分,商人成为官僚,官僚成为商人,一旦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必被百倍盘剥,甚至是进而影响朝廷决策。” “咱们不妨一个一个来,难道这些弊病真的都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么?” 糜竺的这个段位,就明显是高出来不少了,一席话说完,就把话题从要不要恢复盐铁专营,引导向要如何恢复盐铁专营的上面来了,而且说的确实都是干货。 却见一老头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说道:“诸位公卿,陛下,老朽乃是北海郡的山民,青年时也曾做过三十几年的县吏,这次特意从荆州乘快马赶来,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就是为了向圣天子,以及满朝诸公陈述青州民情,既然诸贤已经提到了管仲、齐桓公,能不能也允许我来说句话呢?” 荀悦道:“请诸老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真正的了解民间实情的,老先生还请畅所欲言。” 老头点头道:“是啊,是啊,老朽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说话做事,自然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虑,那我就直言了。” “刚才,糜使君的话,我也听懂了,你所说的盐铁专营之弊,你说了三条,但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同一回事儿,即官吏腐败,懒政,对吧?只需由朝廷制定严苛的,详细的条陈,精简行政机构,并且坚决地执行下去,严查贪腐问题,这三条弊病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对不?可是敢问诸公,这真的是做得到的事情么?” “可是老朽当小吏当了几十年,服侍过十几位大人了,深知一个道理,这政策啊,从诸公手中刚指定出来的时候大多其实都是良策,可是一旦颁行天下,却反而大多都是恶政了。” “老朽来的时候,有大人问过老朽这样一句话,说老朽活了七十余载,什么时候生活的是最好的?老朽是想了又想,最后发现,往往是这朝堂陷入内斗,外戚专权的时候,咱们过的才是最好的,因为朝中诸公忙于争权夺利,没心思搭理我们,少颁行一些所谓的惠民之策,或者说是少颁布一些政策,俺们的日子过得就能好一些。” “俺们青州位于海、岱之间,自古便产盐、铜、铁、鱼,但是土地却多有贫瘠,光靠种地,是不足以养活全家老小的,唯有做末业以糊口。” “以前俺们乡也有一个豪强,农闲之时,就会雇佣俺们这些村民为其冶铁晒盐,所雇租客足有几千人之多,当然后来,他被黄巾给杀了,全家都死光了。你说他有没有做过逼良为奴之事?有啊,他手上有一百多名奴婢,哪个以前不是良人?可俺们几千人,都是靠他的雇佣,这才能在前朝繁重税赋之下勉强苟活。” 糜竺闻言皱眉道:“老人家,盐铁专营之后,一样是要做事的,一样是要雇佣你们在农闲之时做工,一样是管饭,给工钱的。” “是啊,是啊,一样是给工钱的,可是你们能给多少呢?你说给十钱一天,到了俺们百姓的手里,变成一钱一天又能如何呢?以前给豪强做工,他给得少了,俺们就不干,就歇着,可是给朝廷做工,便是一文不予,难道俺们还能拒绝不成么?” “就算本朝圣天子仁德爱民,英明神武,使得吏治清明,那,以后呢?我听闻有些豪强,因为冶铁,或使宗族,或役囚徒,甚至是逼良为奴,多的时候能够雇佣数万人,数万人聚拢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乡镇,他们本就冶铁,因此也有武器,有铠甲,天下大事俺们百姓也不是不懂,这些年天下大乱,为祸者不就是这些人么?” “然而给豪强做奴为婢,尚可有口饱饭来吃,逼迫得急了,尚有匹夫之怒,血溅五步,那些豪强还要靠俺们这些黔首做工,总不会饿着俺们,逢年过节,还会多给一些赏赐,可是官营的作坊呢?” 话落,却是老头身侧的另一个老头开口道:“巧了,老朽正是郑国人,年轻时,在郑国的官营冶铁厂还做过工,这豪强所经营的作坊,拿我等黔首当做牲畜,当做财产,但既然是牲畜财产,总会忧心你会不会累坏了,饿死了,这官营的作坊,就是真拿我等黔首当人,既然是人,这饿死了,累死了,与这官营管事又有何相干呢?沦为私婢尤可活,沦为官婢,则生死难料啊。” 青州那个老头闻言苦笑了一声,而后却是朝着刘协颤颤巍巍地大礼跪拜,口中高呼道:“俺知道天子是英明雄主,也知道如今天下未定,九州破碎,更知道这盐铁专营之法,乃是富国强兵之法,天子行此法则数年之内一统天下,中兴大汉指日可待。” “俺们百姓,知道什么叫王朝霸业,也知道什么叫万国来朝,但是这一切,跟我们这些黔首贫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山河破碎也好,中兴也罢,这豪强聚拢一万人也罢十万人也好,他是不是听服王化,有没有以下克上,这跟俺们又有什么关系?俺们所关注的只有活着,只有一日两餐啊!” “老朽倚老卖老说一句取死的话,都说汉武帝雄才大略,然而所谓驱匈奴于漠北,杨国威于塞外,这与百姓到底有什么相干?作为代价,天下户籍人口减半,百姓生子辄杀,陛下知道什么是生子辄杀么?诸公知道什么是生子辄杀么?” “你们当然知道,但你们所知道的,只是史书上的四个字而已,但老夫知道,老夫年轻时也曾亲手杀死我自己的婴孩,因为税赋太重,俺们实在是交不起了,要么杀死刚出生的婴孩,要么杀死老弱的父母,要么就只能全家一起饿死!” “所以老朽斗胆问一句,刘彻,他到底算是哪门子的明君!算是哪门子的雄主?天子今日欲行盐铁专营之策,欲复汉武之故法,又算是哪门子的雄主,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