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会谈
“……你还养了只羊啊，”九溪挤出一句话来，“做储备粮的吗？” “——啊！” 毌天枢毫无征兆地大叫了一声，突然从床上蹦了下来，奔到那小黑山羊旁边，捂住了它的耳朵，焦急地说：“羊可听不得这个！我的天，他已经听到了！太可怕了！” 九溪不知所措地愣住了，看毌天枢一副心疼的样子，小黑山羊也惊恐地瞪着他，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羊八成是养的宠物来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 “不怕，乖，小溪是骗你的。小溪最心疼望舒了，他怎么会想吃掉你呢……他很坏是不是？我来打他，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毌天枢蹲在地上，像哄孩子一样哄那只羊，末了还伸手在九溪身边虚空一挥，装作打了他一巴掌的样子。九溪目瞪口呆地看着，心说这人果然不太正常。 “……他叫……望舒？”九溪问。 “嗯。”毌天枢说着，抬头有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要小看他，他是我的丈夫。你和他缘分还长呢。” “啊、这……”九溪被前一句话惊到，一瞬间有好几个聊斋故事在他脑内飞过，他已经无心领会后面那句，只磕磕巴巴地说了句：“嗯……虽然人的性癖是自由的……不过七院离这里不远，如果你需要的话……” “喂！”毌天枢笑着站起来，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我好歹在H市住了好多年了，H市的梗都懂的，你骂我是精神病！我可听得出来！” 九溪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这毌天枢不靠谱的精神病形象已经深入他心了。 他心想，这女人是女巫吗？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养黑山羊当她宠物，还说是自己丈夫？他刚才吃了女巫给的食物，不会要变成下一只羊吧？ 那边安抚不一会儿，毌天枢把羊赶了出去，回身到床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九溪，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别担心，我给你吃的东西没毒。你不会变成羊的。” “啊。” “你最多变成羊的一部分。” “啊？” “变成羊尾。” 九溪差点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喷出来——这个人讲话也太睚眦必报了！ “……我还蛮担心的怎么办？”九溪说，“我能不能现在就走？” “哦？不谈正事了么？”毌天枢随意地把床上的被子推远一点，又盘腿坐着，一只手架在膝盖上托脸，和椅子上的九溪面对着面。 “正事啊……”九溪神色一凛，试探着问，“救我？” 毌天枢笑着拿起一个老干部保温杯，啜饮了一口。 九溪背后是被层层绿叶滤过的正午阳光，两人也不觉着热，就这么在这间简朴的小卧室里对坐着，一人一杯剩茶水，初次会谈起来。 “对，”毌天枢眼睛不眨，“你走了好远才过来的吧？我也是旷了一天的工来陪你说话的。我的时间非常值钱，最近一天能赚四百块呢。不办完事，咱俩都吃大亏。” 九溪对日薪四百没概念，但算了一下月薪过万，似乎是挺了不起的。 “那怎么办，我把今天的工资结给你？”九溪随口说道。他倒是不想欠着别人的。 “哈哈，倒也不用。你能来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了结了你的事，才是对我最大的解脱。” 九溪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跟毌天枢说话让他觉得挺放松，俩人说起话来互相扯皮，口无遮拦，倒像是已经认识了好久。 九溪也不明白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从哪里来——总不至于真是因为那些梦中的相见吧？ “那就谈正事吧。半个月之前，你说的那些怪话你都记得吧。我现在，嗯、感觉挺懵的。” “我知道，正常。我这不就是喊你来当面解释的吗？手机上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你还会用手机呢？” 毌天枢怪笑几声道：“什么话！我刚才不还在打游戏吗？手机流量开的热点。” “哦对。我一看到你穿的衣服样式、还有住的这地方，总是错以为你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 “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穿古装是因为我喜欢。我会用的高科技可比你多。” 九溪喝了一口茶水，问道：“……那么，你会用什么穿越异世界的高科技咯？或者你就是什么穿越过来的人？” “你可以这么理解。”毌天枢很是得意地扬起了脸。 九溪低下了目光，静默了一会儿：“……我倒是没听说过谁穿越前还能这样有选择的。一般不都是‘唰’一下子掉进西湖、然后就被迫接受穿越设定了吗？那就请你详细说明吧。” “好的，”毌天枢说，“不过呢——是你以为你自己有选择而已，哈哈。你听哦！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准备好简单的行李就出发，坐飞机去美国、转阿根廷，到世界最南边的城市乌斯怀亚，从乌斯怀亚坐船去极圈内，然后我带你去我在南极的基地，你会在那里睡着，等你醒来，就是一千年之后的世界了。” “什、不是，等等，啊？太快了……让我理理。” 九溪差点被呛到，深深皱起了眉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去南极……我睡着，直到一千年后——你说的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被震住了。 他原本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充满魔法和玄幻的咒语式解释，比如什么满月之夜、齐集七个圣物之类的，可对方所说的竟然是一条具体的、甚至可行的路线，更让他大吃一惊。 “没在开玩笑。我的基地光修建都修建了一千多年了，前两年我才刚确认竣工了回来。小溪，我就是在等你。” “一千多年？——啊？谁修的？” “我。厉害吧？谁也想不到，除了各个国家科考站之外，南极还有一座我早早就开始施工的基地。刚才就说了嘛，我可会比你那些更厉害的高科技。” 他又深感不可思议地愣住了。 有谁在南极修了个不知名的站点，那可是国际新闻。眼前的人又是什么来头？凭个人的人力能在南极建站？开什么惊天大玩笑，一千多年又是什么意思？ “哎不是、这……好吧，先不讨论这个，我们继续讨论点具体的。你说在南极有个让我穿越的基地，我会在那里睡一千年？” “嗯。冷冻保鲜，你睡着后，身体就不会再生长代谢了，相当于你在中间这一千年里，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到了三千年代，再继续开始。放心，绝对安全的，在你之前，我已经找人当过实验小白鼠了。回国之前，我在基地里尝试唤醒过她一段时间，一切正常。” “……冷冻穿越。就像《美国队长》那样。” “就像《隋朝来客》那样。” 终于有块能让他理解的部分了，尽管听起来还是不可思议。 九溪听得头皮发麻，蹙眉和毌天枢相视一笑，对方的表情倒是自信满满。 “现在的季节，连旅游去南极的船都没有，我们怎么坐船过去？难不成跟科考队？下了船我们两个人去南极的基地要怎么去？徒步？南极洲那么大呢，往里走会有暴风雪的，也没个天气预报。” “我自有安排人接应。还用什么天气预报？我就会预报。嗐，其实我全知全能，但说出来怕吓到你。” “你这……真的假的……” “我的基地在地下，我们在地表走不太远，就会进到地下通道里了。有‘电梯’运我们过去，不费事。” “这一系列行程，不会犯法吧？” “……你都要沉眠一千年了，再也不回来了，你还管这个？”毌天枢朝他瞪眼。 “……万一我得回来呢？” “哦！你的意思是不信任我和我的基地，我震惊！你不相信我！” 那显然是不太能相信的。 九溪甚至走了一下神，想象了一下七院的大夫是不是也要每天面对这种似乎不切实际的对话。 “也不……那就说眼前的。飞美国再飞阿根廷，我护照……忘了什么时候到期了，签证也还没着落呢。现在去办实在有些为难。总不至于有什么‘偷渡航班’吧？” “为了让你出国读研，你哥早给你办护照和签证了，阿根廷是你的免签国。这些必需品就在你老家放着呢，我会帮你偷出来。”毌天枢眯眼睛坏笑了一下。 突然提到他哥哥的事，而且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九溪有点被吓到了，心下怀疑自己的证件资料其实都已经到了毌天枢的手里。“嘶……你……你不会真的全知全能吧……” “那是自然。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会救你，帮你实现愿望是我的使命。现在相信了么？” 九溪吞了口口水，差点就要点头。这个怪女人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但一想——毌天枢其实只是说了一通没有事实依据的话而已，这不就像个现实版的电信诈骗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他的个人信息，然后耍嘴皮子就套取了他的信任。 但他抬眼对上对方的目光时，他心中的疑虑又不得不消了大半。 那双眼睛给他的感觉太熟悉、太亲切了，他确定这就是梦里的“天枢”，不觉得对方会害他。 九溪淡笑一下，说出有点违心的话来：“不是很相信。你想达成目的的话，不如想点办法来证明你自己。” “好啊，”毌天枢无所谓地点点头，“没问题。你之后很快就会相信的。” 九溪垂头抿了抿嘴唇，不是很能想象毌天枢会用什么方式证明她说的这些奇谈。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九溪握着茶杯，拇指来回抚摸杯壁，有些犹豫地开口，“三千年代，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要到那时候再继续生活？我会在那里做什么？” 毌天枢笑了几声，忽然伸开双腿，往旁边的床上一倒，很自在地趴在床上伸起了懒腰。 “奇迹发生的年代，我最喜欢的年代之一。所以我邀请你和我同去那里。你问我理由，难道不更该问你自己吗？你讨厌现在的社会中的生活，觉得生不逢时，不是吗？你对这个世界没有多深的感情，因为这个世界一直在教化你、压迫你，不活成成功人士就不能活，而你无力反抗，甚至找不到一份自己喜欢、又能糊口的工作——瞧你穿的那身衣服。一个靠服装能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社会，哪儿比得上一个靠箭术生存的世界呢？你不想去自由地冒险吗？” 九溪哑然。 毌天枢的话全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不同于他这边的沉思，毌天枢倒是舒舒服服地在她柔软的床单上蹭了几下，浑然不觉该有什么待客姿态，就这么随性地继续讲解道：“放心，你的‘后事’，我也会帮你安排好。三千年代可能有些乱，但你暂时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会把你介绍进世界最厉害的……之一的组织，你先慢慢适应。” 九溪露出了有点勉强的笑容：“兵荒马乱的年代？” “差不多，”毌天枢点点头，“但跟、呃——古代——那种兵荒马乱不太一样，三千年代我们比较文明一点。哈哈，文明的、高科技的兵荒马乱，你感兴趣吗？” 九溪想象了一下，还真被说得有点动心。要不是对这些事还难以置信，加上对现在的生活有着诸多顾虑，他几乎就想立即去按毌天枢所说的世界看看了。 “你们组织是干什么工作的？”他问。 “这个嘛……要解释起来就话长了，毕竟那时候的时代背景和现在不太一样。不过简单来说呢，我们组织的主要业务是搞战争代理，用人话说，就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派派兵打打架。当然我们组织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职业分工的，就像你家珠宝公司里也有做设计的、也有做会计的一样，你总能找到合适的岗位。” 九溪一听打架，觉得有点意思，一听“岗位”这个词，又有点泄气。就说：“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真能生活得下去？你不是全知全能嘛，那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岗位吗？” 毌天枢闻言，撑直手臂，支起了上半身，正视他道：“你这么问我的意思，就是你也相信你会跟我去三千年代了。” 九溪嗤笑了一下：“先问问不行？不能有我选择去和不去的两种平行世界吗？” 毌天枢闭眼摇了摇头。 “没有平行世界。你跟我去了三千年代，到那时，你在CMA战科部武装处做军官。你喜欢那里，我们彼此的选择都是对的，而且别无他选。” 九溪无言，深深地凝望过去，感觉到一丝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知道这事肯定另有隐情，背后似乎牵扯了太多内幕故事，而他九溪一时不敢相信，一时又隐约相信了却一无所知。 但看对方的样子，他也不好开口追问太细。 他目前捕捉到的最重要的事，一是毌天枢确信他会跟去沉睡到那个三千年代，二是他在三千年代做什么武装组织军官。 “可是我没什么军事才能……”九溪沉声说道，“我既然对三千年代不了解，又没什么过人本领，只凭你的关系，我就能做得了什么军官吗？” “嗯……‘军官’这个词的意思，和现在似乎有点不同。并不是军事指挥官……虽然也可以是。因为现在的军官都会有下属，但你在三千年代不一定有……虽然是‘官’，但你可以单打独斗……”毌天枢有点为难地撅起了嘴，似乎在琢磨用词。 九溪看她解释不清，就接话道：“你是说让我去当光杆儿司令。” “当不了司令吧？但是可以当光杆儿。” “你们的组织类似于军队，我去了可以当没有下属的军官，那就是级别比较高的大兵。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嗯嗯！好像差不多诶。” “这就怪了——”九溪也学着她做个为难的表情，“照这个意思，你们要的应该是那种很强悍很能打的、一个人的战斗力能顶一个团的武夫，我哪符合要求？小时候我家里倒是让我学过一段时间散打，我嫌那有的房间气味不好，总是赖课，被我哥哥发现了就挨揍。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相关经历了，我现在做五十个俯卧撑就趴了。” 毌天枢朝他摆了摆手，似乎满不在乎、眼神却很认真：“这没关系。有一句话叫‘是金子总会发光’，但我跟你说，这金子又不能自发光，要是被封在箱子里一辈子没有阳光照它，它怎么能发光呢？人是要足够幸运，遇到合适的环境，才能发掘他最好的潜能的。” 九溪把眼神别开了，这话说得他有点不好意思，眼鼻之间又有点发酸。 毌天枢看他一时没说话，接着又说：“困境也出人才。梵高潦倒一生，死之后成为大画家，多了不起，但这样的人生给你你要吗？做个比较吧，换成毕加索的人生，从小就受到家人鼓励开始画画，年少成名，一生追求艺术，富贵荣华、情色声望样样不缺，梵高和毕加索比起来，你想过哪种人生？” 九溪就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描述下来，只考虑你说的这些因素的话，人人都羡慕毕加索了。谁会想穷死啊？” “对，但是这两人的例子啊，看起来差别很大，其实他俩是一样的，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艺术，说到底都是勇敢的人。世界上有更多像梵高那样的人因为吃不起饭、因为条件受限、因为没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魄力，就算有再大的才华，也只能搬砖罢了。对吧？像梵高那样的穷人很多，像梵高那样的画家却很少。” 九溪摸着杯子沉思片刻，又说：“梵高如果不做艺术，不画画，哪怕去干了月入百万的高管，也是搬砖。” 毌天枢哈哈笑起来，说：“我跟你想的一样。人活一世如果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意义，那不白费了吗？又不是谁都像我一样长生不老的。小溪，我决不会、让你过上、那样可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