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仁者无敌
刘宗周再见到左梦庚时,依旧是在大帐里。 左华已经得到了救治和清理,静静地躺在床上。 左梦庚枯坐在一旁陪着他,形如雕塑。 刘宗周仪态洒脱,径自拿过一张凳子,坐在了他的身旁。 “勿怒而兴师,勿愠而攻战。你能做到这一点,则大事可期矣。” 左梦庚没去看他,而是问道:“老师不去维护您的三纲五常了吗?” 刘宗周抚须微笑。 “三纲五常既是儒,亦非儒。” 左梦庚这才抬头,疑惑看去。 他也注意到,刘宗周似乎和往昔不同了。 之前的刘宗周,虽然肃正,但格外古板。尤其是老态龙钟,情绪萧索。 但此时的刘宗周,从里到外都在散发着勃勃生机,时刻弥漫着令人心醉的光芒。 刘宗周语气澎湃,自带醍醐之效。 “天下之道既为儒,诸子之言亦非儒。何为儒?天下之道便是儒。” 这是很深的课题,如果是以往,左梦庚定然稀里糊涂。可经过了此次变故,他也在飞速进步中。 “法、道、墨、释、纵横亦为道。” 刘宗周毫不客气地道:“那便是儒。” 左梦庚沉默,消化良久,起身对刘宗周致意。 “贺喜老师,超凡入圣。” 刘宗周却摇摇头,叹道:“倘若当真超凡入圣,便不可留于人间,留人间便是一大害。” 左梦庚努力思量。 “老师是在说孔圣人吗?” 刘宗周毫无凝滞。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看这红日,每日里东升西落,无论盛世还是乱世,可曾变过?天道有常,而人行无常也。孔圣开创儒家,儒家却无穷无尽也。只奉圣人,则道有损也。” 左梦庚倍受震撼。 完全没有想到,刘宗周居然将孔子从儒家不可动摇的权威宝座上摘了下来。 他的做法,对不对呢? 虽然孔子是儒家的开创者,是至圣先师。 可刘宗周却表达的很清楚,儒家发展至今,已经添加了太多太多的思想和观点在其中,早已不再局限于孔子的言行。 既然如此,该如何重新定义儒家呢? 与时俱进,因地制宜。 跟随时代的发展,不停诠释儒家经义和思想,使之符合当下,才是儒家真正的立身之本。 亦或者说,在原来的儒释道三教一体之后,更加广纳博蓄,超脱藩篱,顺应潮流。 左梦庚这才明白,刘宗周为何有此变化。 这是一个人的思想境界趋于大圆满时才有的表现。 他深知,这是一个自己求教和解惑的最好良机。 “学生非常想要为左华报仇雪恨,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学生,不能这么做。但究竟是为什么,学生不得而知。老师可有教我?” 刘宗周来此,也是这个目的。 “你可曾听过仁者无敌?” 左梦庚知道的不多,道:“这不是腐儒迂阔之言吗?” 刘宗周摇头,再问道:“你等行此艰险之事,不惧生死,为何?” 左梦庚肃容道:“拯救黎民于水火,重塑华夏之精神,使我中华重现生机,繁荣富强。” 刘宗周郑重地道:“这便是仁。所谓大仁,无非一念救苍生。” 左梦庚身形摇晃,只觉得四肢百骸全都打通,隐隐有什么东西正在灌注其中。 刘宗周悠悠的声音便是来源。 “你等要拯救苍生,首要为何?自是要让苍生信你。知你能救之,方能助你。如何取信之?仁也。” 左梦庚脑海里思想激涌,正在努力消化刘宗周的观点。 “天下苍生绝不会相信一个残忍好杀之人,能够拯救自己于水火。今日杀一人,明日杀一家,无穷无尽也。擅杀者,唯以杀止杀,何行仁也?既无仁,则民心尽失也。昔者曹公孟德,何曾不心怀天下,然不过一乱世枭雄尔,何故?” 曹操的例子一拿出来,左梦庚瞬间通透,许多桎梏的地方全然想通。 因为通过曹操的对比,让他想到了后世的新中国。 为何那些人能够将地狱一般的中国拯救出来,并且蒸蒸日上,雄立于世界之林? 曾经暴虐于中华大地的东瀛侵略者他们没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曾经的反动旧势力他们也没有彻底肉身毁灭。 功德林里,无数桀骜不驯、血债累累的人都经过改造,获得了新生,这是为何? 左梦庚陡然想到了一句话。 无产阶级只有拯救了全世界,才能够拯救自己。 虽然当今天下,没有无产阶级,时代、格局亦诸多不同。 但大仁大义的思想,却是一以贯之的。 既然要救天下,那么便不能靠杀戮来征服。 思想之改造,才是造福天下之根本。 以仁义行攻伐,则无往不利! 可以说,努力了这么久,今日之左梦庚,方才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他诚心诚意地向刘宗周道:“多谢老师教诲,弟子铭记。” 刘宗周回礼。 “与君共勉。” 他问道:“老师意欲何为?” 刘宗周坚定道:“我要去寻找一下,当今天下需要之儒家,该是什么样的。现今之儒家,问题根源所在。为何孔圣深入人心,却改良不了这个天下?” 刘宗周走了。 去寻找他的道了。 左梦庚不知道刘宗周会从什么途径去寻找,但只觉得,这条路如果没有指引,刘宗周未必走得通。 翻阅故纸堆,是没可能寻找到办法的。 或许,他山之石,才可以攻玉。 如是想着,左梦庚要来纸笔,就在左华的床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写起了论述。 《西方文艺复兴和东方思想复古之间的辩证分析》 在这篇文章里,左梦庚着重介绍了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中蕴含的人文主义思想,并将其与当下大明文坛发生的复古思潮进行了对比。 更重要的部分,则是介绍了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马丁·路德、茨温利、约翰·加尔文等人的事迹也被他写了出来。 因为左梦庚发现,西方的宗教和东方的儒教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又有所不同。 而这不同之处,或许就是儒教顽固不化的主要原因。 还是刘宗周的那句话给了他灵感。 “既然超凡入圣,那么便不可在人间,在人间便是祸。” 西方宗教的主神,是虚无缥缈的,凡人不得见。因此主神传达的思想,究竟是不是主神的,也就没法判定。 正因为主神的虚无缥缈,所以给了意图突破和改革的人们机会。 你可以解释神,自然我也可以解释神。 可东方的儒教却不行。 孔夫子是活生生的存在,孔夫子的后代更是无数儒生的精神寄托。 孔夫子的话也都铭记于典籍之中,代代相传。尽管千年以来有无数的巨儒做了增减删改,可孔夫子的后代作为既得利益者,必然要坚决维护正统。 如果孔夫子可以脱离凡俗,由具体的圣人衍变为虚无的圣灵呢? 这一点佛教就做的很好。 释迦摩尼作为佛教创始人,是一个鲜活的人。但佛教为释迦摩尼增设了一个虚构的法号————如来,实实在在地远离了世俗,便也让佛教可以进行诸多解释,适应更多的环境和国家。 左梦庚觉得,如果要改造儒教,第一要务,就是要切割孔圣人和世俗的联系。 他将这篇文稿拿给刘宗周、鹿善继、孙奇逢、李邦华、侯恂等人看,迅速在内部形成了一场风暴。 对于他的观点,大家认同不认同不说,但全都掀起了学习的热潮。 刘宗周等人迅速返回临清,去寻了邓玉函,详细了解西方宗教改革以及文艺复兴的内情。 看到这种变化,左梦庚乐在心里。 再看这天下江山时,格局已然不同。 集团内部到了修炼内功的时候,征战便暂时停了下来。 左梦庚也返回了临清,准备迎接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