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雪无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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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云开,师兄妹携手下山。 般弱晃着两只新梳的小牛角,高高兴兴紧挨着他。 鸿钧:“看路,看我做甚么。” 她目光炙热,就差把他叉起来,四肢摊开,黏在蜘蛛网上了。 “小师哥最俊的哪!”她娇声道,“屁股也比我白净唔唔!” 鸿钧捂住她的嘴,略带一丝恼意,“都入世万年,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我改了呀。”她鼓起小脸,理直气壮地争辩,“我都没说小公鸡!况且人家骂爹骂娘骂祖宗的,我说个师哥的屁股怎么就口无遮拦了嘛唔唔又捏我!” 鸿钧面无表情,手指用力,把她的嘴捏成扁扁的鸭嘴。 “小气小气!” 她背后咕哝,他当没听见。 乾吉山依傍水泽之地,绵延了一座先天生灵的城池,随着五阴魔境的出世,城池纷争不断,死伤无数。 罪魁祸首有点心虚,手指头抠小师哥的手心。 鸿钧:“你又作甚?” 从下山开始,她就小动作不断。 裙摆旋到他跟前,鸿钧猝不及防被她紧紧箍住。 鸿钧表情微妙。 这夯货从小到大精得很,只要惹了事情,就抱着他大腿哭天抹泪,她的心思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也很好懂—— 甭管本大王对不对,先告上一记小状再说,反正本大王啥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的! 弹丸大王头一次没抱他腿,像一颗小肉球,轰隆隆地滚进他的胸口。 她惯会打蛇随棍爬。 鸿钧胸前被蹭乱之后,挤出一张略微变形的小脸,她胖嘟嘟的下颌压出了两层琉璃肉皮,“小师哥,要不你还是罚我吧?” “罚你?” 鸿钧扬眉。 “对啊,往常我做错事,都得挨一顿。”她犹犹豫豫,“不过,我长大了,你可不能再打我屁股,太丢脸了!” 她还知道丢脸? 鸿钧低首。 “那你可认错?” 般弱当即昂起脖子,瞪圆双眼。 有没有天理啊!她都这么乖崽了还要逼她认错! “挨打可以!认错不行!” 般弱小脸涨红,据理力争。 “本姑奶奶求着他们去五阴魔境送死了吗?没有!都是他们利益熏心贪得无厌想要在五阴魔境得到我的法宝魔心!想要好处又不想危险天底下哪有这么香喷喷的馅饼呢?真要是有馅饼掉下来本姑奶奶早就啃得不剩了哪还有他们的事儿?!” 鸿钧瞟她,“你这口气够长的啊。” 她吸气噘嘴,额头撞他胸膛,“反正,反正你要打要杀,我绝不二话,要我认错,下辈子都没门儿!” 鸿钧举起手掌。 般弱赶紧收腹撅臀,一把捂住。 “啪。” 鸿钧屈指一弹,大大方方地赏了颗脑栗。 般弱:“?” 咦?不疼的? 般弱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鸿钧也好整以暇环着胸,眉眼罕见戏谑,“真弹傻了?我可不要傻媳妇儿。” 般弱用牛角顶他,“你才傻,你才傻!” “行了,你当师哥是什么?好赖还分不清。” “既然允你走别道,我便不再干涉,你心里有数即可,师哥不准你为祸四方,滥杀无辜,又不是让你忍气吞声,不能逍遥快意,那还修什么大道?” 仿佛察觉到神态过于严苛冷硬,鸿钧缓了语气,“那十九房小妾一事,师哥本意并非是要责怪你,她知恩不报,图谋在先,你反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你孩儿心性,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太容易冲动反而会吃亏,中了陷阱。” 鸿钧有意放手,让她历练世事百情,只要她活得够久,这种事遭遇的就不会是一次两次,心里有了谱儿,日后行事方能从容进退。 “她都坐到你腿上了,那你要人家怎么办嘛!” “你见过女妖近我身之后还能活下来?” 般弱想了想,“好像没有。” 她师哥峻刻严厉,却不迂腐,踩中他底线的,半刻都嫌命长,洪荒道祖之名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急出手?你本可以不沾一滴血,不给人留一分把柄,我自有手段收拾她。” 般弱歪头,“小师哥,你日后要证道圣人的,你这样有城府唆使我,好像是在教坏我。” “圣人就不能有城府?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因果,暗中布局谋算千年的圣人还少?真正完美的圣人是不存在的,行事坦荡无愧即可。”鸿钧道,“何况你又不入圣道,师哥教师妹点世情道理,不成?” “成!” 般弱笑得眯眼,“小师哥,你今天话都密了欸!!” 果然露了翘臀都对她不一样了! 嗯,这话决不能师哥听见! 鸿钧心道,长兄如父,你当这话是虚的吗? 在师妹面前说的,跟在道侣面前说的,不同的身份,说法自然是不一样的。作为师哥与长兄,他要克己复礼,行峻言厉,决不能让她行差踏错,误了终生。若是成了道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鸿钧曲了手臂,箍住她的膝弯,有些生疏擎了起来。 他基本没抱过她,还不熟悉。 般弱双脚离地,啊了一声。 般弱惯常被他拎着后颈皮,突然攀上了他的胳膊,好奇地张望四方,最后圆溜溜的眼睛又落在他那张圣人面孔,谁能想到前一刻,这清荣峻茂又透着父兄威严的眉目,跳落颗颗白珠,滚进她的犯禁小船里。 “小师哥,你干什么呀?” “给你,坐手。” 鸿钧言简意赅。 “外头坐腿,不太好。” 正如他说的,鸿钧老祖,外头要脸。 师哥的臂膀修长有劲,般弱眸心荡着澄亮的水波,她伏下小脑袋,悄悄地问,“小爹爹,你是被夺舍了吗?你告诉我,我不告诉旁人!” 鸿钧两指穿过蓬蓬碎发,指尖发力,捏住她的耳朵尖。 她嗷了一声。 “还怀疑吗?” 般弱赶紧否认。 “再叫小爹爹试试?” 般弱又把头摇成拨浪鼓。 鸿钧颠了颠她的小瓣儿,让她坐得牢实。 “我没有被夺舍,只是,师哥转变了一种身份与心态对你。”他道,“如你所知,我是混沌魔神所化,除了我的三位师弟师妹,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朋,无牵无挂,我寿与天齐,世事于我而言,如过眼云烟。” “我高坐玉京山,纵然想融入众生,让自己变得慈眉善目,古道热肠,奈何生来天性如此,难以扭转。师哥性子独,行事亦有些专断,不爱笑,不太讨喜,有时话也不中听。养你,我是第一次,教你,我是第一次。” 他停顿片刻,“今生是第一次待你,我也在学,在思量,你若觉得师哥过了,错了,太严了,你就同我说。” “会改?” “看情况,胡搅蛮缠我会装听不见。” “……” 般弱立即得寸进尺,“那,那你穿白衣给我看好不好?先前我看一个先天生灵,穿白衣,佩长剑,摇着扇子,可潇洒倜傥啦!” 向来黑衣道袍肃杀冷凝的鸿钧皱眉,“扇子不要行么?我不爱摇扇。” 般弱痛快应了。 般弱伤势还未好,师兄妹就在城池里住了下来。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般弱就放肆多了,哪怕是当着师哥的面,她也敢甩掉鞋袜,跑进雨天里玩水,常常是跳进一个水坑里,溅得满身湿透,然后小落汤鸡再嗒嗒嗒跑回去,一头扎进师哥的怀里,狠狠打了个喷嚏,再往他衣袖揩了揩发出来的热汗。 鸿钧:“……” 好想揍这泥猴一顿。 不行,先忍着。 般弱邀着他一块玩水,“师哥,这个真的好好玩!” 鸿钧老祖手动拒绝。 他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事情,只倚在一旁,看这夯货玩得浑身是泥,等差不多了,再捞她回去,攥起香胰子,一顿仔细洗刷。 她趴在澡盆边缘,摇头晃脑。 “左边点!再左边!对!使劲儿!” 鸿钧忍无可忍,拎着她后颈,拨向自己,她鼻尖熏得红彤彤的,眼珠不安分地瞅他胸口,“小师哥,你要跟我泡鸳鸯浴吗?” 她双手一摊,闭眼扬颈,“来吧!几天几夜不要紧的!” “……” 训斥的话被强行堵在了胸膛。 她是懂怎么气疯师哥的。 鸿钧捏了捏眉心,又把她转回去,眼不见就不会心烦。 她还很不甘心,转着脸,“真的不要嘛?光天化日泡鸳鸯浴多刺激呀!” 鸿钧:“……师哥还不至于,如此饥渴。” 私欲放纵过头,就会泛滥成灾。 “我渴呀!”般弱拍着水花,表示自己非常不满,“哪有你这样做道侣的,你都不跟我睡床,又不亲我,又不抱我,万年来只会给我扎牛角,你还会做什么啊?你说呀!早知道这样,我就先长雄蕊了,娶她个十九房小妾,我天天换——” 香胰子从她的翅骨跌落,滑出一抹薄薄润泽的亮芒,那双移星换斗定鼎乾坤的手掌覆了下来,抓着四凤吉金盆那昂首挺立的凤首。 他从后头箍着她的肩胸,清净至要的冰舌就入了暴日。 道长师哥随身佩戴着一枚香囊,里头蕴着朱砂、纸符、雄黄、香药、铜钱等物,当朱砂在颠沛的水汽里化开,纸符被揉烂,只剩飘开的浮沫。他冰到薄淡寡情的手背浮起一根根青虬,充血挺拔后,有一种骇然的狰狞凶险,破了圣人神像的端庄威严。 “十九房小妾,真敢想哪。” 他鼻尖溢出一声不太分明的冷笑,微敞开腿。 “就算长了雄蕊又如何,不会让你用着的。” 法衣里的星辰日月仙鹤祥云接连落水,金波浓厚潋滟,将她环绕其中。 午后,受了教训的弹丸大王半死不活,她耍赖躺到自家师兄的腿上,并且一躺不起。 “起来。” “不起,我被采阴补阳了,我死了,替我收尸!” 馋猫蹬着腿,脚趾松开,脚心懒洋洋晒着日光,金镯偶尔晃出一点碎声。 鸿钧瞥她,“你说你渴的。” “反正我不管,你就欺负我。”她支起脑袋,他腿边咕噜噜地滚动,像一颗滚汤煮开里的跳丸。 鸿钧把她拨正,从颈后抽出了湿发,一缕缕铺开。淌过了温软的山水,他也松散得不成体统,漆黑肃穆的道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半边还坠了下去,连往常必备的鞋袜也接连失踪,裤脚随意搂了一搂,踝骨细突,脚掌瘦硬,肌肤泛着淡淡的蟹壳青。 鸿钧一条腿被般弱枕着,支起另一条腿,挡住了泼来的的光。 “小师哥,我困了。” “那便睡。”鸿钧随意道,“等你醒了,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 本来一个法术便能解决的,她偏不要,说什么情致,总之拖延练功的理由让你防不胜防。 “我睡不着,你吹笛子哄我。” “……” 你可真行。 鸿钧摸了摸腰,想起自己的笛子折毁在了五阴魔境,便又取出另一样,般弱仰头看着,皱着鼻子,“怎么怪模怪样的?” “这是埙。” 鸿钧善通音律,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打架用得着,能破一些乐律杀招。 他将埙放到唇边,手指灵活弯曲。 他天赋秉异,学什么都很快,哪怕是第一次吹奏牛头埙,也是姿态赏心悦目,曲音含蓄低沉,更有几分清淡飘渺的余韵。 般弱也吵着要玩。 “呜——” 活像是被鬼追了半宿,发出的音调惨不忍睹。 鸿钧拧头忍笑,嘴角抽动厉害。 “想笑就笑,有什么好掩饰的?”般弱不甘心道,“你等着,我绝对把这一颗牛头炖熟,我就不信这么小的玩意儿我弹丸大王搞不定哪!” “行,弹丸大王最厉害。” “师哥,我学会了,吹给你听!”她又骄傲起来,“就吹,最难的催妆曲!” 催妆诗他听过,催妆曲是什么? 鸿钧并不打击她,“师哥候着。” 鸿钧就把埙给她带着了,左右是哄小孩的。 “小师哥,我耳朵好像有虫子在飞啊,真讨厌。” “嗯?躺好,给你掏掏。” 后来数万年间,师兄妹再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的时辰。 他们各自为战,相背而行。 他们奔赴四方,离得越来越远。 玉京山下了雪,万年长冬,积雪经夏不消。 鸿钧用了万法观想。 那结局几乎是注定的,他每向前走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裙摆浸红了半边天。他偶尔梦到她,眼神陌生凌厉,圆润的软颊生出了锋芒,伸手一捞,是残破血红的天光。 他愈发不爱入睡了。 她一次也没回玉京山,他给她做的青碧撑花,缝的绒线小褂,都没用上。 此时的鸿钧隐隐有些后悔。 后悔他放手太早,小兔崽子一跑就不见踪影,又后悔他严厉太过,养出了这么一个不恋家的孩子,跟着朋友在外头胡吃海喝的,偏偏忘了家里的师哥。他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明明哥小时候黏着他,跟一块粘糕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他的灵府渐渐刻了她。 后来相伴万年,她入魔境,心智失守,他也是半推半就的,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吃干抹净,酥麻陌生的禁忌感席卷了身体每一处。 谁能不爱这么一个热烈甜蜜的粘豆包? 皮儿热烘烘的,你掰开来,沙沙软软的红豆挟着热雾,沾得满手都是,香气浓烈,钻得你头皮发麻。 她的笑声跟撒娇无处不在。 他分明有这么一个年轻活泼的道侣,却守了七八万年的活寡,但鸿钧老祖又是要面子的,哪里张得了嘴,说长夜漫漫,老祖寂寞,你别在外头花天酒地,回家陪师哥安枕? 说不出口的。 他只好收了几个弟子,分散自己的心神,免得自己太过牵挂。 世间的羁绊都是如此,缘聚缘散,他不该看得太重,反受其累。 有一回通天看见他在给一件旧旧的小衣缝花,手法细巧熟练,直言师尊有当贤妻良母的潜质。 他指尖绕着丝线,怔了半天。 贤妻良母? 他以前会这样吗? 以前的鸿钧会这样吗? 应是不会的。 从前的鸿钧只有他的大道,证道成圣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应了道雪声的真名,冷硬的性情竟然也掺杂了一些纤细敏感。很奇怪,很莫名,但他并不抗拒,而是纵容了这一处织错的针脚。 它错得很自然,仿佛天意如此。 道雪声低着头,抚着她穿过的泛黄小衣,破损处缝补了一簇簇红山茶花。正是那一件,她从建木摔下来的旧衣裳,手肘跟膝盖处都被重睛鸟啄烂了,溅着零星血迹,她当晚就气恼脱了,扔到了洞穴深处,仿佛是一件不愿再记起的耻辱。 他却记得清晰。 辰光飞逝,她的大小事,桩桩件件的,零零碎碎的陈年旧事。 每一个线头,每一个结,他闭起眼,纤毫分明。 更忆起从前,小家伙遍体鳞伤缩在神树之下,他碰她那一刹那,呜咽的哭腔,瑟缩抗拒的手脚,还有掀睫时,她冷漠厌烦的眼神。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又清楚浮现,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神智。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只当是撒谎的坏孩子受了惩罚,吃了教训,不曾过多在意她的恐惧,而今时过境迁,那些旧事如同一根依附草木果壳的小软刺,横在他的心口。 扎得很深,很细微,你翻来覆去,恼火找不到它的踪迹,只能任由它戳着,隐隐作痛。 她痛得溅开了眼泪,他当时为什么不抱她一抱? 为什么没有好好安慰她,擦干她的眼泪? 为什么不接住从高高树枝摔落的她? 鸿钧,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更宽柔亲近? “嘶。” 绣花针戳中了指头,冒出一滴血珠。 “师尊你没事吧!!!” 通天教主吓得不轻,他的师尊可是日月齐光的鸿钧老祖啊,竟然被一枚绣花针戳中了手指头?! 此针是何等宝物,他怎都没看过? 鸿钧老祖突然出声。 “通天,为师是否太过傲慢不逊?” 通天教主:“?” 他又喃喃自语,“这便是她不回家的因缘么?她见惯了外头的温柔亲切美丽可人的妖精,便不想啃我这一块硬骨头了,还是我太过古板,花样不够多,留不住她的身心……” 通天教主:“??” 溜了溜了,好像留下来会听到了不得的话,万一被杀徒灭口就不好了! 殿内又恢复了寂然。 道尊拥着小衣,陷入长久的失神。 她的幼时,少年时,情窦初开时,都伴随着他的严苛与责罚,他管着她的衣食住行,紧着她的功课修行,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生怕她入了歧途,可他却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快不快活。她被他推着向前,再也不如之前拿起一把石磨刀就敢切他根脚的无忧无虑。 那时的弹丸大王的烦恼能有多少,估计满脑子至多只有怎么才能尿得远,好赢过那一群臭小子。 而不是这一盘动辄生灵涂炭万道崩毁万劫不复的苍生棋局。 “小师哥!小师哥!我回来了!” “小师哥?你在想什么呀?怎么这么出神?” 她伸手在他面前挥动。 道雪声回过神,张了张嘴,哑得发不出声。 “呀!你手出血了!” 她赶紧含在嘴里,又使劲呼了呼气,孩子气哄他,“吹吹,不痛,师哥不痛。” 这位如父如兄的师哥眼眶酸胀,清冷又怨,“你怎么回来了?你还知道回家?” 般弱笑嘻嘻拱着他,“哪能忘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咦,你怎么缝衣裳啊,小小的,花儿怪好看的,是我的本体吗?”她早就忘了当初摔下建木的事,摸了摸自己肚皮,又摸了摸他的,满头雾水,“没有呀,这小衣谁穿的?” 他手掌压低她的颈,猛烈夺了她的齿关,潮水来得澎湃惊人。 她愣了愣,当即眉开眼笑解他的道袍丝绦,难得小师哥热情一回,她也是又扑又咬的。 清心寡欲的小师哥嚼起劲儿来是鲜脆尖爽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棱角磨润了些,身段与语气也软和了些,更愿意陪她耐心周旋,也不像之前那样匆匆忙忙强势掠过,床笫放得开了,更好摆弄了。 嗯,这话还是不能让他听见,否则诸天道尊翻起脸儿来,她多少块骨头能挨欠的。 她欠归欠,可不傻。 般弱懒懒翻身,长腿横过,搭在他的清瘦腰胯,手使劲伸出帐外,捡了一条沾着糖霜的果脯酥糖来吃。她嘴里咔嚓咔嚓清脆响着,忽然想起这是对方的禁忌,正要悄悄放回去,头顶飘来一句,“用手捧着,别弄得床上到处都是,容易沾虫。” 竟也不计较她在床上吃东西了。 般弱心想,她没惹他吧? 这不会吃得是断头糖吧? 她扬头一看,小师哥缝补她的法衣袖口,绣了一只软嘟嘟的白玉猪龙上去,那令人发笑的憨态,般弱一眼就爱得不行。 她又偷窥小师哥。 腰间堆着麝墨般的卷卷乱乱的长发,中间疏疏露出一条窄窄细细的白桥腰,肩胛骨略清减了些,以致于胸膛也多了几分孱弱,红白软子大石榴因少了照料,蔫头耸脑的,榨出的饮子清酸涩口,好在情动得很快,佐了几两油蜜。 往常他完事后不管如何,先披上衣裳,消减春事花痕,颇有些遮遮掩掩的正经清高。 此刻小师哥一反常态,没有满地找他的道袍,而是搂起她的法衣,手臂屈起,指尖灵活,一心一意为她穿针引线,凛严细长的凤目也有一些脉脉柔情的影子。 般弱默默把腿抬回来,又默默地想—— 她最近应该没有乱调戏先天生灵吧。 他头也不抬,又把她的腿挟回去,般弱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就怕他拿着造化玉碟兜头砸她一圈懵的。 那滋味狠的,够她喝一壶。 “铮。” 他淡唇咬断了一截细线,将法衣摊给她看,“试试,你壮美了些,胸前给你放宽了两指,看合不合身。” 般弱诡异想起农家小院里勤勤恳恳日夜操劳生蛋又孵蛋的老母鸡。 般弱就是他孵得最精细的那一颗,当然,是没有血缘的。这么一想,顿觉老母鸡更温柔了,连别家的崽他也孵,而且她是个小白眼鸡崽,等羽翼丰满就炖了老母鸡汤喝了,吃得他半点也不剩。 般弱想着就不厚道笑出声。 道雪声默默看她。 他这崽子外出修行久了后,小畜生的气场愈发明显了。 般弱赶紧端正身板,目不斜视。 她跟师哥的关系是很奇异的,从小他恨不得把她提起来吊着打,长大后他反而对她小心翼翼了,前后倒了个儿。 等试完了法衣,般弱也没遭到暗算。 她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翘着腿趴在他身上玩,“小师哥,再有万余年,就是你的十万年诞辰了,你想要什么呀?” 道雪声轻声道,“师哥什么也不要,你别总是出去野就好了。” “知道,知道。”她敷衍道,“我就是玩了一阵子,又不是不回来了,玉京山一片白茫茫的,没什么好玩的呀。再说,你有那么多弟子,你随便抓一个耍嘛,我看那通天小球儿就很不错,很适合做成白蒜肉丸!” 道雪声敲她脑壳,般弱又躲着一顿乱拱,闹得脸颊汗津津的。 般弱又一次下山。 道雪声不舍整了整她的葱心绿绒线小褂,密蓬蓬的乌发被他捆了红头绳,梳起两只朝天弯曲的牛角,“在外头不要总是打架,打不过就跑快点,实在不行搬出我的名号,总能回转个山水,受伤也不要逞能,快回玉京山,另外,不喝生水,不要挑食……” 小师妹伸手捂耳,她听得实在是耳朵生茧啦! “我去玩啦,您老好生歇着腰,等我回来再干。” 她飞快骚他一脸,又嘴了个深喉的,抓起青碧撑花,咻咻就跑个没影。 道雪声又在玉京山待了万年,直到龙凤大劫起了劫火,他开禁出山。到底是记挂得不行,他拐着弯儿,去了一趟东海金鳌岛,师兄妹装不认识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他动辄万年守寡,早就旱得赤地千里,风月不生,偏偏她喜欢压寨夫人的戏码,他又得装出一副矜持庄重的神仙小哥模样。 老祖好难。 但更难的是,他如何将她带回家去。 须弥山是龙凤初劫最后的大战,若是由她终结,必将重演万法观想的死局。 他不想与师妹刀剑相向。 于是向来顾惜颜面的老祖连她五岁尿床的谣言都放出来,就是为了让她乖乖听话。 般弱骑在他头上撒野惯了,哪里肯听呢? 她干过的坏事儿多了去了,哪一件哪一桩他不知晓? 虱子多了不怕咬,般弱过了丢脸的劲儿,一副滚刀肉的无赖样子,“您说过的,允我走此道!况且我床上恭恭敬敬的,您指哪躺哪,哪里不听师哥的话呢?反正床下你就得听我的,这样才公平!” 众:“……” 您二位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挺好的! 说书都没这么精彩跌宕呢!还免了茶水费! 他们竖起耳根,欲要听得更仔细些,忽然眼目里刺过一道厉芒,那一杆萦绕着血红煞气的弑神枪从天而降,直挺挺插在诛仙剑阵的阵图里,还叫嚣着下了床师哥得听我的小姑奶奶站在他们的头顶,俯瞰着苍生阵图,笑得像个邪气的小畜生。 “师哥,要我跟你回家也行,哪,你把他们都献我吧,我的天道经还差最后一卷功课没写,它叫——” 她舔了舔焦渴的唇。 “生祭,悦魔。” 天穹乍然一暗,翻沸滔天血海,日月无光,众生噤声。 十二万九千六百魔相,降临须弥山! “……半步天道?” “洪荒第二个半步天道?!” 通天教主刹那失神,“怎么可能!” 剑阵里的阴阳老祖等尊者同样目瞪口呆,你们一家人这么过分的吗? 天道是种在你家的菜地是吗? 先是鸿钧老祖出世,以无可匹敌的姿态横扫洪荒,半步天道独坐玉京山,万族莫敢不敬。再来是太古双魔的魔族罗睺,把龙凤麒麟三族搅得翻江倒海,成了初劫大帝,可谁曾想,一杆弑神枪终结了他,最后闯出来一个软呶呶的白面小娇娘,还是个泼辣皮的。 众生嘴角发苦。 师兄妹道魔双修,同为半步天道,这不是在驴他们吧? 这还用打吗? 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那种? “还得多谢小师哥,日夜操劳,宽衣解带,孜孜不倦地教我。”般弱朝着他眨了眨眼,俏俊得很,“都说我不笨的吧,小师哥喂的饭不管难吃好吃,我都乖乖吃进去了,可半点都没浪费,我可是好孩子呢!” 她挺着胸脯,摆出“夸我夸我快夸我”的骄傲模样。 小师哥望着她的天际魔相,怔怔出神。 “今日,你真的,要生祭苍生,悦魔证道?” 他又重复问了一句。 “真的,不能再回头了么?” 般弱半点都没遮掩,痛快承认,“是啊,我说了嘛,小师哥你十万年诞辰,我肯定要送你一份大礼的!你放心,我不过先走一步,我在大道前等你,先天生灵千万又如何,唯有我们师兄妹,才是这洪荒的主人!” 她如此嚣张姿态,引起了一些先天生灵的不满。 “呵,好大的口气,不愧是鸿钧老祖手把手,管教出来的小魔神,还妄称什么诸天道统,这道魔早就沆瀣一气了,合着都来蒙我们来送死呢,可笑。”那一尊多目神灵阴阳怪气,“你们师兄妹以天地为烘炉,倒是做了好一场雨露恩爱,众生都是你们手里的棋子,真是妙啊!” 般弱缓缓转动眼珠,曳起一抹戾气。 多目神灵冷笑,“小魔神看我作甚?我可说错了?亏得我等从前尊一声玉京山老祖,谁知道是个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假正经!你们暗通曲款,小床摇得吱呀响,连累我苍生受罪!” 般弱不怒反笑,“说得不错,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不成全你们苍生,委实良心不安,这样吧,我拆了床板,给你们做棺材吧!” 小师哥脸色一变,开口制止,“胖丸,它故意激怒你!” “我知道。” 般弱踩着阵图,眉梢皆是冷厉的锋芒,“你们修道者,总是自诩仁义之师,不管干什么,都得要师出有名,分明是想要杀人夺宝要好处,假惺惺找一堆借口,好似错的都是别人,我瞧着就累得慌!激将法又如何?我若能遮天蔽日,不服的都得在我跟前趴成小王八!” 她扫了一眼多目神灵,冷嗤道,“你以为你眼睛多就很厉害了?你那一张嘴,给我做下酒菜都不配!” 她又祭出一座食魔塔,显然也是从魔祖罗睺身上摸来的,用得无比熟练。 多目神灵被万钧重力层层碾压,眼珠颗颗爆开。 般弱脚后跟踩爆其中一只。 它连求救都发不出来,恐惧震慑它的心魂。 这就是半步天道的实力? “我跟小师哥说荤话是我的情致,你插什么嘴?轮到你插嘴了吗?眼睛水叽叽的都是用来喘气的?” 她戾气深重,魔煞冲天,十二万九千六百尊蔽日魔相亦是从须弥山呼啸而下。 诛仙剑阵因弑神枪的镇场,围困得众尊苦不堪言。 “老祖!”阴阳老祖呼喝,“此獠委实厉害!我等快坚持不住了!是杀是剐求您快拿个主意!” 厮杀声与求救声彼此起伏。 “老祖哪我不想死!” “求老祖出山!” “求老祖出山诛杀天魔!!!” 鸿钧闭眼。 滚沸的油锅里进了一滴水,万物万事都激烈起来。 撕裂,尖嚎,啃食,痛哭,恶灵,残肢,枯水,血河。 被拉扯得近乎分裂的他。 “老祖您还在犹豫什么?她是魔是为祸四方的魔啊!!!” “求老祖出手!我苍生是无辜的!!!” “老祖啊你睁一睁眼吧!!!” 最后他甚至听见了一道绝望的轻轻笑声。 “哈……什么老祖,什么圣人,都是拿我们的血肉来填得通天大道……哪有什么公道……这天,都是魔的了……” 温热的血溅在了他的脸庞,如同一轮泼洒的殷红弯月,腐蚀着他的先天道体。 众生血海哀嚎,他却犹豫了。 他竟犹豫了。 鸿钧缓缓睁开眼,瞳孔无波无澜。 霎时,鲜红苍穹又出了一片清朗疏阔的新天。 玄都玉京山,三十六极天,大罗天,顷刻降临! 般弱自小被他带在身边,玉京山都是跑熟跑惯的,偷摘过七宝果,也摸过三清鱼,并不感到害怕,她仰着脸望着高高的七宝树,高兴地说,“小师哥,你快看,它们又开始熟了,再过不久就可以摘了吃了!” 鸿钧道,“你不是要证道么?来。” 给她喂招吗? 小师哥惯来都舍不得动她的。 般弱歪了歪头,也扶起牛角面具,提起弑神枪,兴冲冲杀到玉京山前。 通天教主想要阻拦,被她一脚踹成白蒜肉泥。 魔尊计都转头就跑。 般弱也不去管他们,提起长枪,捅进小师哥的胸口,尝到了他溅出来的一滴甜血,她笑嘻嘻地玩,“诸天第一道尊,天地最完美半步圣人,灵府会是什么模样呢?我真好奇,真想看看哪,你让我看看,好不好?” 圣人都是肉身不灭不败,她并不担心会玩死小师哥。 “噗嗤!” 下一刻,她的先天草木之身被一截翠绿树枝洞穿。 牛角面具的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咔嚓。 碎成两瓣,摔在脚边。 那是玉京山七宝树垂下来的枝条,她小时候还抱着睡觉,口水滴得树皮亮晶晶的,对方很是嫌弃她,但每次结了果,七宝树只会送给她吃,有时候酸涩,有时候又甜得很,所以般弱有时候骂它,有时候有亲它个不停。 这树是小师哥种的,般弱也当是小师哥第二,爱惜得很,甚至将自己的先天草木之心放进树洞,陪它一起睡觉觉。 七宝树可怕黑了。 她有些困惑低头,又茫然看着他。 “小师哥……”她张了张嘴,还未回神,仍是委屈撒娇的奶嗓,“树枝戳我,有点痛痛……啊……是不是搞错……七宝怎么……怎么戳我了……” 它明明,还说要请她吃下一次的甜果子呀。 十二万九千六百魔相逐渐消散,她纤细的手指慢慢变形,退化成一条细细的花枝。 “啊……” 她低头瞧了瞧。 “变……变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的? 师哥怎么会伤她的呢? 众则是一阵狂喜,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败了!败了!老祖出手了!” “好!邪不胜正!果真是罪有应得!” “老祖还是一心为公啊,吾等错怪了,惭愧,惭愧……” 鸿钧全然没听见,他只看见师妹无措又茫然咬着唇,似乎不理解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心头剧痛,不顾众生惊愕的目光,抓起她的花枝,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唇心染血,以血肉艰难融合她,轻声地说,“不怕,胖丸不怕,师哥来陪你。” 她出神得厉害,好似在看他,又好似透过他看其他,她软语轻声,“小师哥,你为什么,要让七宝扎我呀,我会死的呀……” 鸿钧掌心颤抖着扶住她的后脑勺。 “师哥……师哥对不住你……魔统若成大道,颠倒正邪,天地都会遭劫……” 她双眼涌起茫茫的雾气,颤颤地颠沛流离,“可是,可是我从来不想飞升大道……我做这一切,是想小师哥高兴,送师哥成天地圣人的啊……奇怪,真奇怪哩,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哪里出了错呢?” 鸿钧心神剧颤。 什么?! “什么送成我天地圣人?” 般弱的脸庞攀上一条条淡青色的茎络,双瞳也隐隐透绿,“师哥……十万年诞辰……我要搞个大的,让师哥……救世……我吓吓他们,也不成么……”她的记忆混乱起来,陡然尖叫,“不对,我没有错,你不是我师哥,师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不是!!!” 她一个激灵,费劲挣脱他,转身痛哭,却被弑神枪绊倒,“小师哥,小师哥,我好疼,我被戳烂了,你快出来,快出来抱抱胖丸呜呜……” 万籁寂静,众生噤声。 鸿钧脸色惨白。 她摔下的那一刹,细长清瘦的手臂挽住了般弱的腰肢,苍白得近乎飘渺,那人轻声道,“胖丸,师哥在,这次,没摔着。” 阴阳老祖不安低声,“怎么,怎么出现了两个老祖?” 她想也不想,扎进了对方的怀抱,放声大哭。 “痛死我了!!!有坏人偷了七宝扎我!!!” 此时她下半身已经是纵横交错的根系,渐渐蔓延到了腰,痛得她尖锐嚎叫,先天生灵被这厉嚎弄得耳部淌血,无不遁走。 道雪声漆发冰眸,也淌着泪,他是一遍又一遍,温柔吻她双唇,“不疼,胖丸不疼,快睡,睡着就不疼了……” “小师哥,你要陪我,我睡着了,会,会被虫子咬的,你不准走,不准走!!!” “好,师哥不走,永远都不走。” 他敞开双腿,任由她的根系穿过,深深扎进他纸一样的肌肤血脉,紧密缠绕,永不分离。 她断断续续地央求。 “小师哥,小师哥……咱们,咱们回十万禁山……好不好……” “好。” “胖,胖丸是个没出息的,不想成圣,只想当个,威风的,快活活的,弹丸大王,你就,做大王的压寨大夫人……” “好。” “小师哥,你不能丢下我,你要,要一直,一直,一直爱我……” “好。” “小师哥,胖丸,醒了吹埙给你听好不好……练了好久,胖丸是不是好孩子……” “嗯,你是。”他眷恋与她唇齿呢喃,“但是呢,胖丸,师哥宁愿你是个坏孩子,威风的,快活的,坏孩子。” “嘻,坏孩子,小师哥爱……” 她想要拍掌,可拍不了了,只能顶了顶师哥的下颌。 “对,师哥爱坏孩子,爱般弱这个坏孩子。” 她的双肩也化出了茎叶,血红茶花挨挨挤挤地开着,贯穿了她的喉咙。 再也说不出话儿来。 但她扎进他的神魂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充沛又热烘烘的日光,再也没有痛楚,她舒服地蹭了蹭他的胸,慢慢沉睡过去。 道雪声踉踉跄跄站起身,他全身被花枝刺穿,滴滴答答淌着冰血,此时他正爱惜万分,捧着从心口钻出来的一丛鲜红山茶花。 “你要带她……去哪?” 身后是黑衣鸿钧的声音,哑得坏了。 他的情魄,竟然生生离魂而去! “回十万禁山,回到弹丸大王快活的,无忧无虑的,生长之地。” 道雪声睫毛乌得发蓝,如易碎的瓷,“鸿钧,你知道的,我是为她而生的情魄,我不在庙堂,也不在祭台,更不在众生的供桌上,我,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从今后,你做你的,三界赞颂的,道德无瑕的,天地圣人,而我,我做她的小师哥。” “我会守着她,守着她醒来,若她醒不来,我就做她根下的腐泥,花叶的雨露,我们不再分开。” 芳心就一枝,岁岁年年,为她开遍山野还不够,要什么万世称颂? 春秋朽就朽了,山河暗就暗了,不过是—— 浮生若梦,雪落无声。:,, /61/61413/320854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