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浪漫的贵族,狂热的信徒
在漫长的时代中,十五世纪的最后这些年,出现了一个之前千年沉寂都不曾出现的波动。 这个波动从一批崇尚自然,追求灵感的艺术家开始,然后逐渐向着这时候所能出现的所有领域蔓延。 不论是艺术,宗教,哲学,甚至是刚刚萌生出勃勃生机,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还没有科学领域,都受到了这个波动或深或浅的影响。 也因为这个,由于这个波动而受到影响的人也就更多了。 经过了千许年的黑暗压抑,当这丝以艺术为先驱的亮光照进黑乎乎的屋子时,人们惊喜莫名的发现,原来看上去灰暗生涩的生活,居然是五彩缤纷令人陶醉的。 不论是否真的明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自觉的追寻这丝亮光的轨迹,人们的衣着变得鲜亮起来,食物开始丰富,住宅是用品渐渐摆脱了枯燥单一的模样显得更加追求舒适甚至美观,似乎一切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变得有意思起来。 不论是僧侣还是贵族,甚或是平民,人们不再满足于只从苦涩难懂的教义里寻求对人生的指引,似乎大自然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开始显露出无穷的魅力。 其中拥有着巨大财富与权势的贵族和教会,在这种对美好的追求上显得最为积极努力,不论是互为死敌的热那亚与威尼斯,或是家族方兴未艾的米兰与远在内陆的博洛尼亚,甚而是被世人视为上帝在这个世界上最高代理人的教宗居所的罗马,在地中海的北方,一场从未出现过的波澜正汹涌激荡的掀起层层浪潮。 不过在这所有地方里,最独特的一个却是叫佛罗伦萨。 说到佛罗伦萨就不能不提起美第奇家族。 虽然很多人对做为佛罗伦萨统治者的美第奇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看法,或者干脆就是诟病连连,可在这场似乎在启迪人们生活的浪潮中,美第奇家族无疑是最为积极的。 建立学校,资助艺术家,投下大笔大笔的钱建造无数奢华璀璨的宫殿和流传后世的艺术珍品,美第奇家族不遗余力的让这场浪潮变得更加澎湃激昂。 尽管有人说他们这么做完全是附庸风雅,或者干脆把他们对艺术的兴趣和大笔资助说成是暴发户似的为了彰显尊贵和收买人心,但是做为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家族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得到了人民的认可,家族的统治也还算平稳。 这种平稳一直到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到来而被打破。 在面对围城强敌时,美第奇家族的继承人没有选择挺起胸膛无畏的战斗,而是胆怯的向法国人投降。 只是佛罗伦萨人却是骄傲的,他们不愿意接受法国人的统治,更厌恶憎恨在最后时刻出卖了佛罗伦萨的美第奇们。 于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暴动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人们关上城门,竖起栅栏,甚至对着城外刚刚投降回来准备进城的美第奇家的当家家主举起了弓箭。 突如其来的暴动吓坏了所有的美第奇,多年来的安逸生活已经让原本充满活力的这个家族的人们除了愈演愈烈的奢靡,已经没有了当初面对苦难坎坷时的勇气,哪怕是还留在城里美第奇宫里最有志气的几个年轻人,也只是在闻讯之后赶紧关上宫门严防死守,然后趁着城里混乱,携家带口的逃出城与他们的家主会合。 就这样,美第奇家的统治,随着法国人的到来被推翻了。 而引发这场暴动的人,叫萨伏那洛拉。 如果说要在世界上找一个对正激荡在亚平宁半岛上的这场千年波澜深恶痛绝到势不两立的人,这个人既不是被世人视为维护旧有规则的教皇,更不是贪恋安逸的贵族们,相反这些人对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如痴如醉,更是陷在奢靡的生活中不可自拔。 要找这么一个人,那只能是萨伏那洛拉。 哪怕是比那不勒斯更远的地方,只要提起萨伏那洛拉来,人们也会用一种充满独特意味的嘘声来对待这个人。 永远穿着教会的粗布黑袍,睡硬邦邦咯骨头的木板床,只喝清水吃粗面包,哪怕最奢侈也只有一点点的鱼和肉,这就是萨伏那洛拉,一个把清贫视为人生真谛的佛罗伦萨统治者。 痛恨奢侈,斥责腐朽,崇尚近乎苛刻的清贫守苦而视一切享乐为世人堕落的根源,这就是萨伏那洛拉。 对教皇和教会的堕落深恶痛绝,对从贵族到平民的享乐主义厌恶透顶,对所有引诱人的思想坠入地狱的艺术恨不得彻底铲除,这就是萨伏那洛拉。 对这个从费拉拉来的小商贩的儿子,很多人爱戴甚至崇拜,可更多的人痛恨着他。 这是因为萨伏那洛拉是坚韧执着而又从不妥协的。 在他眼里只有黑与白,对与错,高尚与卑鄙,升华与堕落这样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再也容不下第三条路。 他虔诚的遵循多明我会近乎苛刻的规则,以苦行僧般的方式磨练自己,也磨练他人。 正因为这种坚韧和执着,萨伏那洛拉渐渐获得了人民的拥戴,当美第奇家的人被愤怒的民众赶出佛罗伦萨后,拥有着巨大声望的萨伏那洛拉成为了佛罗伦萨的全权执政。 可即便是得到了最高的权力,萨伏那洛拉依旧坚守着他的初衷。 他拒绝住进美轮美奂的美第奇宫,依旧住在圣马可修道院那间简陋的小屋子里,每天凌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祈祷,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祈祷,对他来说,食物和水只是维持活命的东西,而艺术,则是肮脏和令人作呕的! 他下令封掉了原来由美第奇家族赞助建立的艺术学校,焚烧了大量被视为腐朽堕落甚至是充满淫荡气息的艺术画作,在人民的欢呼声中,他亲手挥舞铁锤砸掉了庞洛,贺莫邱,贾思乔这些大师留下的珍贵雕塑的头颅。 不再有引人堕落的靡靡之音,也没有了只会让人满足口腹之欲的饕餮宴会。 女人帽子上做为装饰的五颜六色的漂亮羽毛不见了,男人们夸张的肩衬也已经消失,至于那些毫无用处只会彰显奢靡的各种花边衬丝,则完全没了踪影。 为了防止奢侈浮华这种腐蚀人心的东西,他派人走街串巷,对那些公然穿戴华丽裘皮和首饰的女人,会记下她们的名字,然后让她们的家里人缴纳一笔奢侈税,而对违反那些好酒贪杯或是贪花宿柳的男人,则课以重罚。 在萨伏那洛拉的引导下,庄严神圣的圣歌和没有任何花纹修饰的简朴服饰取代了华丽与奢靡,洋溢着神圣气息的圣餐祈祷取代了引人堕落的低俗宴会。 而对人,萨伏那洛拉是坚定秉承着原罪和性恶论的。 他用布道劝解世人,也用布道启迪所有人,他鼓励那些向他忏悔的仆人揭发自己主人的不轨,启发邻居们勇敢的站出来指控朋友的越规,在萨伏那洛拉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一个人人纯洁的神国的世界。 就这样,从两年前起,萨伏那洛拉开始了他对佛罗伦萨的统治,同时也把佛罗伦萨这座曾经是这个时代最激情四射的城市,带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这样的一个萨伏那洛拉,是让整个时代都为之瞠目结舌的人物,不过这并不是令人对他侧目真正原因。 让各个城邦把他视为异类的,是他对法国人的态度。 当面对来自法国的巨大威胁,连一些素有冤仇的国家都决定联合起来对抗查理八世的贪婪时,萨伏那洛拉却向查理伸出了橄榄枝。 他盛赞查理做为明君的睿智和法国人做为拯救这座半岛人民救星的壮举,甚至在一场布道的时候面对民众公开说出“与法国结盟,认法国为我们的兄长之国,视那位勇敢而宽大的国王为我们的慈父,与法国共同焚烧和摧毁这腐朽的时代,是做为佛罗伦萨人的骄傲”。 美蒂奇家族是因为毫无骨气的向法国人投降而被愤怒的佛罗伦萨人赶下台,可带领民众发起暴动推翻他们的人,却偏偏是个视法国为兄为父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个很大的讽刺。 而萨伏那洛拉不但说了,也的确这么做了,他不但主动派出使者与查理联系,甚至还给法国人提供了大量的各种资助,在他看来法国人是上帝派来惩罚这些堕落僭主的上帝之手,是超越世俗的神的使者。 这就让他一下子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特别是在导致查理八世惨败的福迪诺战役之后,萨伏那洛拉的日子,开始不那么好过了。 萨伏那洛拉是和法王查理穿一条裤子的,这个人人都知道,而那不勒斯伯爵莫迪洛,则在那不勒斯陷落期间同样与法国人关系暧昧,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个来自佛罗伦萨的使者,这就宴会上的气氛霎时变得诡异起来。 “来,说说你又给我带来什么了,”莫迪洛不动声色的依旧对站在桌后的亚历山大说,然后他向那个佛罗伦萨使者解释道“这是来自灯塔另一边的西西里的使者,我想他也给我带来了些东西。” 迎着对方望过来的探究目光,亚历山大飞快转着念头。 对萨伏那洛拉,亚历山大早有所闻,原本以为也许要很久之后才会去对他来说有着特殊意味的佛罗伦萨,至于到那时是否还有机会与这个充满矛盾的人有所交集还不得而知,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他派来的使者。 不过莫迪洛这时让他站出来,亚历山大却感觉怎么想他都没安什么好心。 萨伏那洛拉是个彻底的亲法派,莫迪洛和法国人也关系复杂,不过随着联军胜利,这两人处境未免有些尴尬。 “大人,我同样带来了来自西西里的友谊,”亚历山大向莫迪洛鞠躬行礼“也带来了希望能获得您帮助的要求,我们希望您能支持我们与法国人之间的战争。” 亚历山大话一出口,四周又想起低低私语,所有人看向两个使者的目光变得有趣起来。 这是两个不但来意不同,甚至互为对手的使者,这种时候能做出决定的当然是做为主人的莫迪洛,但在主人没有表露心迹之前,使者间的战斗却先开始了。 佛罗伦萨使者意外的看着亚历山大,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从哪冒出来的,可这个人的目的显然和自己背道而驰,甚至可以说就是来破坏自己此行目的的。 “西西里的使者?阿拉贡的费迪南派来的吗?”佛罗伦萨人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亚历山大“来自号称虔诚,却和已经腐烂的罗马宝座相互勾结的国家的使者?“ 人们又是一阵低呼,虽然萨伏那洛拉对教廷的腐败堕落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不止一次的控诉指责,可那毕竟只是在佛罗伦萨。 现在他的使者在那不勒斯公然说出这种话,就不禁让人们意外之余立刻兴奋莫名,情绪盎然起来。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大,因为一场争斗即将出现,人们变得兴奋起来。 亚历山大绕过桌子走到空地上,打量着面前衣着简朴的佛罗伦萨人,然后点点头。 “我来自西西里,”亚历山大“不过我并非国王的使者,而是奉贵族议团的命令来的。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因为派你来的是个篡位者,一个真正的僭主。” 此话出口,大厅里霎时一片哗然! 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萨伏那洛拉,他都是佛罗伦萨的全权执政,他高尚的名声甚至就是教皇都不敢予以侮辱。 哪怕是因为与法国人的关系让他被人责难,但他依旧是受人尊重的。 这是因为即便是他的敌人,也不能不私下里承认萨伏那洛拉是个虔诚的人。 可现在,却有人公开说他是篡位者和僭主,这让所有人意外之余更加激动。 佛罗伦萨人露出了愤怒,他的手摸着剑柄,眼中的怒火几乎蓬勃而出。 “西西里人,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哪怕你是个使者。” 亚历山大点点头,虽然手上很疼,不过他还是握住了剑柄。 一天之中要赶两场决斗,难道今天真是自己的幸运日? 亚历山大眼角瞥过看好戏似的莫迪洛,他这时候没有把握莫迪洛会不会阻止,不过手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知道如果真的打起来,自己还真没好果子吃。 然后,他听到了个对他来说犹如圣歌般的声音:“让一个受伤的人决斗,这不公平!” 随着这如夜莺般动听的声音,一个金发女孩匆匆穿过人群冲进了大厅。 还真是我的好妹妹啊,亚历山大心里雀跃的暗叫了声,然后他瞥了眼始终挂着笑容的伯爵,又暗骂一声:什么鬼舅舅,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