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第二章 梦中的逝者 第二节
第二节 一周后的一个中午，孟小冬没有去机关食堂吃午饭，他不感到饿，只是感觉整个身体软软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于是，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然后懒洋洋地把头靠在转椅的靠背上，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窗外晚秋的温暖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是江印！——他在心里吃了一惊。 “印子，他不是死了吗？”孟小冬惊讶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江印仿佛听到了孟小冬在心里说的话，他什么也没说笑了。然后，他拉过孟小冬就往窗外走。孟小冬感觉自己突然变了一个人，跟着江印直接从窗户走了出去。一到窗外，身体便飘了起来。他紧紧拉着江印的手，一直飘落在寒江的江面上。 “抓紧我！”江印转过头提醒孟小冬。 孟小冬虽然心里害怕，但还是咬牙点了点头，把江印的手抓得更紧。于是，两个人顺江而下，两侧的高山和峭壁飞快地闪过，孟小冬有一种走入梦境的感觉。他感觉很奇怪，江印的脚就站在江面上，像一片树叶显得那样轻松自如，而自己却被江水没到了膝盖，身体死沉死沉的，拖泥带水地被江印拉着。 “你不是死了吗？”孟小冬忍不住问。 “我是死了。”说完，江印便不再说话。 听江印这样回答，孟小冬的心里忐忑不安，但看着身边令人头晕目眩滚滚而去的江水，于是只好紧紧拉着他的手。 转眼间过了葫芦嘴，进入到下游的下江县，到了一处芦苇丛生的岸边他们停住了脚步。这时，从芦苇丛里走出一群穿绿色衣服的人，其中一个人捧着一件绿色的斗篷，江印接过斗篷给孟小冬披上。 就在孟小冬披上这件绿色斗篷的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他能够和江印及这些绿衣人一样漂在水面上。于是，他们踩着水面，在一人高的芦苇中穿行。 江印一边在前面走，一边提醒后面的孟小冬：“别把斗篷弄掉了，没了斗篷你就会沉到水里。” 孟小冬跟在江印的身后问：“你怎么不与他们一样也穿绿衣服？” 江印头也不回说：“它们是绿衣队的，它们的前世都是青蛙，所以要穿绿衣。而我的前世是人，我现在是江神神威将军的侍从。” “侍从？印子，你告诉我，侍从是管什么的？你是神还是鬼？” 听孟小冬这样问，江印转过头看着孟小冬。孟小冬看见，江印的脸色很好、很红润，不像是传说中的鬼的面色。 江印一笑，笑得很成熟，就像一个成年人在对小孩儿说话：“我不配做神，但我也不是鬼，我是魂。我的职责就是收回那些死后依然在人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 “那以前我在梦里见到的是你吗？” “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那个灵位牌的位置太晒了，每天都晒得我很难受，所以我只好求你。” “那……那天夜里我在屋子里见到你，是梦还是你真的来了？” “那不是梦，但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梦。”说完江印淡淡一笑。 听了他的话，孟小冬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他知道，哪怕江印真的是鬼，他也不会害自己的。 看孟小冬这样好奇，江印便挥手让后面的绿衣队停下休息。于是，那些穿绿衣的人都停下脚步，蹲在芦苇下。其中一只担任放哨的爬到岸边，开始“呱呱”地叫起来。 孟小冬纳闷地问：“放哨怎么还叫啊？” 江印说：“叫——代表没事、安全。如果突然停了，就是有人来了。” “你们也怕人？” “我们不怕人，但是我们不许在人的面前显身，显身了就是在闹活人，江神要惩罚我们。” “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显身，不是也要受罚吗？” 江印看着孟小冬笑了笑，说：“你真想知道？” 孟小冬好奇地点了点头。 “我若说了，你回去以后不许跟人讲。” 孟小冬又点了点头。 “告诉你，我在你面前显身，是因为你有用。我要找到两个在江城闹了整整一甲子的游魂，把他们带回阴间，我需要一个阳间的人来帮我，这个人就是你。” “是我！为什么是我？” “你的一生中会遇到我，这都是你命中注定的。” “一甲子？一甲子可是六十年啊！这两个鬼在我们江城闹了六十年？” “是啊，而且其中的那个男鬼自杀的那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怨气太重，所以他不愿意转世。” “非常重要的日子！是什么日子？” “现在我不告诉你，你以后自然会知道。”说着，江印拉着孟小冬的手，他们俩坐在一棵高大的芦苇下。江印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孟小冬：“我的最前世是在一千多年以前，我是部落牧民家的孩子。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比我大一岁的jiejie被当做祭品投到江里。死后我想家，不愿意转世，就经常变作一只青蛙在岸边哭，希望我爸妈能听出我的声音，能让我看看他们。但是我哭了几十年，直到他们去世，也没见到他们。 “后来神威将军来征讨我们的部落，并留下来帮助我们治理寒江下游泛滥的洪水，连我们这些死去的人都感到高兴。尤其是，他还制止我们的部落从远古时代就延续下来的每年用童男童女祭祀寒江的恶习。但是我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不能转世，所以只能在江边游荡，等着被收魂。 “神威将军溺亡寒江的那年正发洪水，当时他骑着马在岸上巡视。听说神威将军来了，我们都想一睹将军的风采，我就依然变作一只青蛙躲在堤坝边的草丛里。不想，我看愣了神儿，将军的马蹄踩到了我的后背上，我一声惨叫露出人形。 “这下可惹了大祸，将军的坐骑受惊一跃而起落入江中，年近六旬的神威将军在寒江溺水身亡。我作为一个孤魂因为四处游荡闯了大祸，所以神威将军溺亡寒江并被封为寒江之神以后，虽然允许我转世投生，但是每次转世都不能活过一纪——就是十二年。而且，我每次转世，后背都要带着这个被马蹄踏过的印记，死的时候也一定要死在寒江里。” 说完，江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听到这里，孟小冬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同时，他的心里又有一丝欣慰。 江印仿佛看出了孟小冬的心思，于是笑了笑说：“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没有必要对我的死感到愧疚，因为那年我正好十二岁，已经是一个生肖轮回了，我溺死寒江是命里注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孟小冬已经欣慰的心情又有了一丝伤感。 江印掀起衣服露出后背上那个马蹄形的胎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江印这个名字吗？” 见孟小冬摇头，他继续说：“死后我才知道，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后背有这个马蹄印，所以我爸妈就鬼使神差地给我起了江印这个名字。” 孟小冬点了点头，问：“你不想你爸妈？” “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死后，他们又给我生了一个meimei。我这一世就是对这个meimei放心不下。”说完，江印岔开话题，看了看天色说：“我们该继续赶路了，我要带他们这一队去拜见江神。一会儿见到江神——神威将军，你要站在远处青蛙的队伍里别出声。” “嗯！”孟小冬点了点头，然后陷入了沉思：对于江印的死，自己心里总是有一丝愧疚。要把那枚两面都是长城的硬币告诉他——对，现在就告诉他。 于是，孟小冬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江印。 “你心里有事？”江印笑着问。 “有事。” “有话要说？” “嗯……”孟小冬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印子，二十年前……” 孟小冬话一出口就被江印打断了：“小冬，别说，我都知道。” “印子，我……” “小冬，我知道，你有一枚两面都是长城的硬币。” 孟小冬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是死后知道的。” “对不起，印子。”孟小冬低下了头。 江印笑了，他拍了拍孟小冬的肩：“对你来讲，那只是一个孩子的玩笑；但对我来讲，却是命里注定。我不怪你——小冬。”说完，江印用深邃的目光看着他。 孟小冬感到，江印的目光太深了，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怎么这一切都像做梦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心里这样想着，他缓缓地抬起头。 正在这时，只见岸边那只放哨的绿衣人突然停止了缓缓的叫声，他转身从岸上“扑通”一声跃入江中，其它的绿衣人也纷纷向江中的水深处游去。 江印面露惊色说：“不好！有人来了。” 这时，从远处走来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这两个孩子都显得非常高大，手里都提着专门扎青蛙用的钎子。 江印急忙拉着孟小冬，伏在芦苇下的水中小声说：“你快走吧。” “我往哪走？” “你把斗篷解下来就回人世去了。快！” “我还能见到你吗？” “如果你将来见到一个后背有马蹄印的人，那个人就是我。快把斗篷解下来！” 孟小冬手忙脚乱地解着斗篷。眼看着两个孩子走近，江印急得扯住斗篷的一角，嘴里催促到：“危险，快点！” 这时就见那两个提着钎子的小孩儿指着江印和孟小冬说：“这里有两只大的，快扎！” 江印急得用力一扯，就在孟小冬身上的绿斗篷被扯下的瞬间，一支铁钎向孟小冬飞来，正好扎在他的手上，痛得他“啊”地一声。 孟小冬醒来的时候，手上的烟头已经烧到了手指。他捂着依然灼痛的手，看着掉在地上的烟头，回忆刚才的梦——梦依然清晰，就像真的一样。他又看了一看墙上的石英钟，从刚才睡着到现在醒来，才过去十几分钟。他暗自感到奇怪——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做了一个这么长的梦。 他努力回忆刚才梦中的情景，感觉梦中的情景正在大脑里渐渐地模糊并淡去，只有一句话依然清晰地在他耳边回荡：如果你将来见到一个后背有马蹄印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从此，孟小冬每当见到露出后背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