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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有人记得咱们

    事情,要从距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说起。

    自从萨尔浒大战过后,大明在辽东的局势就是一坏再坏。丢城失地,被建奴势如破竹地攻占了几乎全部的辽东半岛。

    这当然不是因为大明上下对于辽东的软弱,如前宋一样屡屡求和。相反,朝廷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辽东失地恢复的渴望。

    但无论朝廷怎么调兵遣将,走马灯一般轮着转的无数将领官员都无法挽回颓势。

    天启元年的时候,后金兵锋直下沈阳,辽西亦是跟着危难。到了天启二年的时候,辽东的局势似乎已经坏到了最艰难的地步。

    在辽西,十三万明军覆灭,四十余城池被建奴攻陷。

    人人论及辽东情势无不是变色,军心士气荡尽,朝廷亦是颓然万分。

    然则,哪怕是在这样最是艰难万分的时候,整个辽东大地也并没有被建奴全部占据。

    还有一个地方依旧有大明的士兵,还有一处地方,如这黑暗之中挣扎的萤火,时升时落,却总也没有熄灭。

    那是,驻守旅顺口的将领是张盘。

    张盘是辽阳人,家世不菲,本来是个世家纨绔子弟,生活无忧,一如大多数世家子弟的安排一样,求学苦读,等待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刻。当然,亦是如同大多数传奇人物一样,张盘每日苦求圣贤书的道理,一样是按捺不住那颗要习武的心,每回被训斥,但每回依旧是偷偷坚持。

    对于那一身武艺,张盘可能更怕想不到这会成为他日后至关重要的依仗。

    那一年,建州努尔哈赤起兵谋叛,攻辽阳,靠着一身武艺,张盘逃出升天。但张盘父母兄弟姐妹,全家十数人却都葬身兵祸之中,尽数蒙难。

    经此大变,张盘从军复仇,成为了为毛文龙亲兵。后来,毛文龙出兵收复镇江,张盘立下大功,东江开镇后,张盘便以都司一职守麻羊岛,天启三年七月,袁可立命沈有容北发大兵助张盘收复金州。

    那一刻,舳舻相接,奴酋胆寒,水军的声势滔天,让张盘找到了机会,顺势收复金州。

    在那辽东全境一片黑暗的时刻,张盘踏上了故土,击败了敌军,收回了失落的国土。

    然则,金州孤悬海外,易攻难守。

    再加上建奴又如何能容忍丢城失地?

    不久,张盘又为后金逼退到麻洋岛。天启三年十月间,登莱巡抚袁可立命将设伏,乘风纵火刍茭,糗粮尽归一炬,张盘又乘势率兵收复复州和永宁。

    为此,后金以兵三千攻盘千余人所守的旅顺,袁可立对金人的动作已有所料,先期集兵分道以应,并夜酣战,俘斩无数。张盘率领明军以疲兵之计于城中设伏,斩敌首千级,后金军器械、铳炮俱掷弃而奔。张盘大获全胜,以此功升游击之职。遭到伏击的金人大败而归,成为东江镇开镇以来,前所未有之大捷。

    只可惜,大明的事情,光辉灿烂在于有那英勇无畏,舍生忘死之义士。同样,亦是蒙尘于将官之苟且龌蹉,以至于忠诚义士被辜负。

    天启五年正月,其时的袁可立已经离开登莱,毛文龙与新任巡抚武之望配合得很不好,得不到兵马钱粮的接济。

    同时,建奴一样敏锐抓到了机会。

    对于建奴而言,他们是绝难容忍辽东的土地上用拥有汉人军队的。

    他们无法忍受依旧有一座城池矗立在那里,如灯塔一样,仿佛在招手告诉那些不忘故国的百姓们他们依旧有希望逃出生天。

    于是清军大举杀来。

    那时,建奴兵马上万,浩浩荡荡大举杀来。他们刚刚击败了明军的主力,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似乎没有他们无法击败的敌人。

    但在旅顺,在整个辽东半岛全境都只余下弹丸之地的旅顺口,上万建奴大军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心疼那些死伤精锐的清军主将眼见硬的不行,转而缓和口气,派出使者前来劝降。

    与建奴有血亲之仇的张盘岂会答应,怒而斩杀来使,以示决绝之心。清军怒而再攻,又被早就有所预料的张盘设伏杀败。

    感受到如此惨败,努尔哈赤震惊之余再度兴兵。这一战,他派出了三个贝勒,本部满清八旗主力便有六千,其余杂兵无数。

    此时,毛文龙与新任登莱巡抚武之望的矛盾渐渐加大,面对清军杀来,旅顺口的张盘却失去了后方的补给。

    如此绝境之下,刚刚投降明军的辽东汉民里出现了潜伏进来的汉jian。这些人里应外合,趁着清军杀来之时打开城门,放入大军。

    悲戚的张盘率部奋战,血战到底,却终究因为寡不敌众,与一同慷慨迎敌的副将都司朱国昌一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落幕。

    只是,如此一名勇将,却在后世的历史之中少有人知。

    也许是比起一个区区小将张盘之死,这样人太多了,拥有着凄惨身世之人数不胜数,随便找出一个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多的,却也是这一战过后,东江镇的动荡更大了,一直到崇祯年间,袁崇焕杀毛文龙,东江镇越发孱弱,以至于迎来登州之乱,这样一个牵制东线清军的战场这才彻底销声匿迹。

    其后,建奴数度入寇关内,再也不用担心身后会突然间杀出来一路人马了。

    ……

    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

    洒落在旅顺口的鲜血似乎已经早已经被人忘却,在这辽东半岛的土地上,似乎再也没有人想起来,这里还曾经有无数帝**人坚守着最后的据点,如同风暴之中来自陆地的明灯,指引着归途,照亮着希望。

    “所以呐,咱们这一辈人的苦难,便都吞到肚子里去罢。当年一战,没能杀光鞑子。眼下为奴为婢,又何足道哉。老头子我老了,想提起刀,也是没力气了。未来是在你们这些孩子的身上,便和你们讲一讲,不要忘了过去……在刀枪棍棒之下屈从为奴,没什么好丢人的。可要是当个奴隶当出了骄傲,当出了滋味还自得其乐,见不得别人宁可挨鞭子吃刀片也要站着,那就是最大的蠢,最大的恶,是最寡廉鲜耻的模样!孩子们,听明白了吗?”一个老头子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棉衣,笑呵呵地看着屋子里,搬着一只只小马扎坐下来的孩子们,目光流露出追忆的往事。

    老头子名作丁正贤,当然,知晓他这当年张盘帐下第一勇卒名头的人不多了。那一战惨败后,他收敛了战场上战友的骸骨,便隐姓埋名艰难地活下去。后来,甚至被一个满清贵胄之后抓了成了包衣奴才。

    丁正贤有几分力气,那满清贵族也是个罕见脾性温和的,后来竟是让丁正贤娶妻生子,加上几个领养的孩子以及孙辈,便是这这几个小孩子了。

    这时,一个妇人闻着动静过来,顿时急了,一跺脚冲了过来。

    这里的孩子不多,一共就五人,都是些四五岁的年纪,生的瘦弱,衣衫也单薄破烂,只是一双好奇的眼睛都是眨巴着。他们知道,这一天里最欢快的时光,或许就是跟着爷爷听故事了。有时候,还总能在爷爷的手里拿到也不知道是爷爷废了多大运气才讨回来的几颗鸡蛋。

    只不过,今日的爷爷似乎有些失态了,讲的故事,也全然都是他们听不懂的。

    “爷爷,听不懂……”

    “小六也听不懂……”

    “小九也听不懂……”

    “不懂,也就不懂吧。记着这些话,等你们长大了,别忘了这句话,就足够了。”丁正贤从怀里宝贵地拿出五颗冒着热气的鸡蛋,道:“行了,都回去吧。好生帮家里人做事,吃饱饭,长身体。”

    “是,爷爷,小六听懂了!”

    “小九也听懂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们,你们又来缠着爷爷了?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最近这日子可不太平,要跑出了院子被拐子逮住了,那得急死你们爹娘啊。”那妇人撤回了自己孩子,又赶着几个孩子回家,这才朝着老人躬身道。

    “公公,您怎么又说起这些了。要是让主子们听见了,那得多大的风浪,保不齐还得掉颗脑袋呢!这最近的日子,可是不太平啊!”那妇人便是这丁正贤的儿媳黄氏,亦是在那满清贵族家中做后院的女婢,颇得几分亲近,消息也是灵敏。

    “行了行了,你们呐,也是唠叨了多少回了。可咱们是什么人,总得让孩子们明白。放心吧,老头子我有分寸,不会让老爷们晓得的。好了,我去后山走一趟,看好孩子们罢。”丁正贤说罢,摆摆手,便朝着后山里走去。

    旅顺口的人烟十分稀少,除了少数几个满洲贵族的庄子建立在这里以外,是绝没有正常汉族民户的,都是被迁徙到了内陆去,唯恐惹得在沿海的汉民成了明人可以利用支撑的据点。

    后世可以停泊万吨巨轮的大船,惹得苏联人垂涎十数年的优越不冻良港便是在这里荒废着,任由过往百姓们费力修筑的码头荒芜破败,失去功能,更让曾经引得数万人厮杀争夺的土地长满荒草,掩盖了过去一切的痕迹。

    仗着二十年没死的一张脸,低眉顺眼一路躲过数队满人队伍的丁正贤顺利抵达了后山。

    越过后山,他便来到了一个半月形的沿海平地里。

    “真是个良港呐……只可惜,让这群蛮夷占了……更是毁了……”丁正贤又是感叹了起来。

    旅顺口的海港早已经十余年没有动用过了,里面所有的设施都被毁灭,失去港口的功能,一切能够被拆掉拿去修筑屋舍的建筑材料都被各地满清农庄抢去。

    当然,丁正贤此行的目的可不是这里。

    他的目的,是隐藏在后山与港**界处一个隐秘的海边悬崖上。

    那里,一人高的杂草与茂密的大树遮蔽了视线,少有人知,财狼毒蛇遍布的野外亦是少有人去。纵然是打猎的满洲大爷们,也不会来这种道路难行的地方里。

    丁正贤熟稔地走了过去。

    终于,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个悬崖半腰的地方,上面一个小土包长满了野草。丁正贤默然地拿出了锄头,将野草挖去,从怀里拿出一块肥rou,摆上香,放在了一块木牌上。

    木牌已经很久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这是岁月的痕迹。

    但丁正贤没有办法啊,一个奴隶,哪怕是再能挤出几分不被随意杀死之脸面的奴隶,又有什么办法能打造出一块碑文呢?

    更何况……

    还是那个杀了不知多少建奴的张盘之墓碑!

    “将主,正贤我来了!蒙将主教书授武艺之恩,正贤我每年以弟子之礼来拜。今年年景不好,正贤只备了一小块猪头rou,还请将主莫怪。也许,过不了多久,正贤就会亲自去陪将主了。到时候,还请将主一定要让我全了那师徒之礼!”说着,丁正贤脑海之中无数回忆回想起来,他看着山下那块旅顺口的旧城,那时与张盘并肩作战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

    混合着纵横的老泪,丁正贤猛地一叩头,道:“只是啊,恐怕朝廷早已经忘了我们罢。忘了啊,我丁正贤二十年前厮杀的那数年的时光,忘了将主带着咱们孤军奋战,身陷重围的景象。那些大官们把咱们忘了,那些京师里的贵戚们,还享受着歌舞升平,那朝廷上的衮衮诸公们,更是记不得这里抛洒过的血泪!可那又怎样?将主,你放心吧,还有我正贤,有我记着你!等我丁正贤死了,还会有后来的子孙祭奠着你!”

    说着,丁正贤板正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忽然间海中的风一下子有些大,吹得丁正贤格外凉爽。

    丁正贤起身,眼角一撇,忽然间发现自己那一碗小拳头都不到的猪头rou旁边,一盆足足有一个小半边身子大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整只乳猪。

    他猛地站了起来,环顾左右,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当丁正贤望向茫茫大海时,却猛地目光大睁。

    远方,无数个黑点越来越显眼。

    丁正贤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一个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船帆之上,大明的日月龙旗,亦是迎风招展。

    看着那代表着故国的日月龙旗,丁正贤哽咽着,老泪纵横:“将主,正贤错了,还有人记得咱们啊!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