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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142. 奇香蜜丸(2)

    滋德殿。日间。

    每日按时服用奇香润肺丸的官家精神果然好转,今日虽然没有视常朝,却破例召开了御前枢机会议。

    这个会议是在李榖、范质、魏仁浦等人的再三请求下召集的。臣属们如果总是见不到皇帝的面,心中就会惶恐不安,而且,朝野内外就会有流言兴起。虽然多日以来,枢臣们与官家通过奏表往返的方式保持着联系,可是官家不让他们入内探病,这让他们心中没底,不知道官家的健康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往大了说,皇帝的身体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全天下的。一动而八方乱,一言而天下安。皇帝的身体健康出了问题,天下的运转就会跟着出问题,原先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政权结构,就有可能发生剧烈的动荡。枢臣们关心皇帝的健康,也就是关心皇朝的未来政局。

    官家郭威自然明白枢臣们越来越迫切的忧急,今日他下令召集枢机会议,就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安心。

    众枢臣行过礼起身,见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官家神色安定,言谈平缓而正常,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陛下果然大好了!”“多日不见陛下之面,臣等惶恐不安哪!”“臣观陛下精神,比不豫之前还要好上几分,真是皇天眷顾、万民之福!”“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官家郭威有点感动,微笑着摆摆手:“朕不过略微抱恙几日,瞧把卿等吓得……行了,既然见到朕的面了,卿等有什么事,就赶紧奏报吧。”

    李榖在众臣中年龄较长,他与群僚们交换个眼色,便毅然出头,向上揖道:“是,臣等岂敢过劳陛下。倘若是别的事,臣等自己公议出个处置办法,呈给陛下批复就是了。可是今日臣等请求入对,是有一桩臣等无法处置的棘手之事……”

    “嗯?”

    “邺都留守王殷,自从入觐之后,天天带着数百随从,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呼啸而过,耀武扬威……军民见之,无不咋舌惊异……”

    “……嗯……”

    “陛下,王殷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之位领邺都留守,不说谨守规矩为藩镇表率,反而刻意铺排,出行仪仗浩大浮夸、麾下军士欺民霸路,惹得坊间怨气冲冲,百官们议论纷纷,臣等实在是看不过眼了。朝中比他品级高的大臣,没有哪个像他这样跋扈的;更不用说晋王了。晋王是皇子,是亲王,是开封尹兼功德使,又早加了检校太傅和同平章事,论阶序不知比他高多少,可是晋王出入刻意低调谦抑,从来没有摆过王殷这样的排场。臣等以为,王殷僭越太过,倘若再不加以制止,则皇朝仪规将成空文;倘若因此引发外藩竞相效仿,则天子威严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王殷如此行事,就没有人警告过他么?”

    众臣沉默。王殷的跋扈有着与官家的旧谊做底气;而且,王殷在兵部和禁军中都是有盟友的,他挥斥方遒之际,有一大帮禁军亲旧与他遥相应和。五代传统,武将根本不会将文臣放在眼里。他们这些文臣,并没有什么机会与王殷当面交接。

    “王殷每日四处巡冶,臣等……臣等便是想面斥他,都抓不住他的行踪……”李榖说道。

    “嗯……那么,卿等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官家向宰臣询问对自己义社旧友的处置意见,这是罕见的。之前将李琼升为济州刺史,或者果断处置王峻,官家都是自己做出决定之后再知会宰臣,事先并没有让他们掺合的意思。

    众枢臣掂量着官家的语意,更掂量着官家的真实心意。

    良久,范质揖道:“陛下,臣以为,法度就是法度。王殷目无朝廷,僭越震主,按照国法,应当撤职查办。否则,异日必成大患。”

    官家询问的目光看向其他宰臣。群臣附和:“臣赞同范质的意见。”“法办王殷,也是给别的外藩一个警告。”“王殷不办,只怕朝中大臣也会不服。”……

    议论纷纷间,忽然殿门轻轻开启。王景通躬身入内,匆匆来到官家郭威跟前,向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官家不动声色地听罢,沉吟片刻,向御阶下诸臣问道:“卿等还有别的事要奏报么?”

    “臣等没有了。”

    “好。卿等从后殿退走,由王景通带领出去吧。不妨告诉众卿,王殷此刻正在宫外请求入对。他这次回来,除了返京当日,朕都没再召见过他。今儿既然他来了,朕倒要好好地听他说几句话才是。”

    众枢臣行礼告退。未几,王殷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滋德殿外告进,又直趋御阶下,行礼如仪。“臣王殷叩见陛下。”

    “平身。”官家郭威的脸上似有笑意,“……仲良啊,今日来求见朕,有什么事吗?”

    “是,臣有一桩小事,要请陛下恩准。”

    “哦?说说看。”

    王殷揖道:“臣奉圣命在城周巡防警戒,每日殚精竭虑,不敢稍怠。眼看着郊礼在近,城里城外,兵民大集,难保不会有不法之徒混迹其中,妄图寻机作乱。臣唯恐届时安防有失,多日来悉心谋划,寝食难安。……臣思来想去,不如请求陛下酌情给付一些天子仪仗,这样必要时臣可以布出疑阵,让不法之徒摸不清天子的真正所在,臣等便可趁机将之一网打尽……”

    官家郭威默然。

    王殷所提出的,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建议。向臣下给付天子仪仗意味着什么,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往好了想,他是鲁莽惯了,一心只想守护天子周全,忘了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往坏了想……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僭越,他是可恨的,当臣下最重要的就是将朝廷法度、天家规矩烂熟于心。但如果他明知僭越却故意僭越……

    那就太可怕了。

    官家郭威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仲良,将天子仗卫给付于臣下,这恐怕不妥吧?朝中宰臣们,一定会据理力谏的……”

    “咳,那帮耍笔头的家伙们!”王殷大咧咧笑道,“他们成天在朝堂上指手划脚,哪里知道我们耍刀枪的要面对多么危险的局面!事急从权嘛,曹魏武逃命的时候,还连胡子都不要了呢……”

    “呵呵。”官家郭威被王殷的比方气得一笑。是有多狂妄、多无知、多愚蠢,才敢将皇朝的郊禋大礼牵扯到曹cao的战败逃命上去?以前,自己只以为王殷觊觎枢密使之位;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觊觎天子之位!

    退一步说,就算王殷尚未达到觊觎天子之位的地步,但一步步发展下去,谁敢担保他将来没有那个心呢?王峻已经给出了一个坏先例。被架空的天子还是天子么?他们都当他郭威是什么人?!

    但他真正的纠结还不在此。他真正的纠结在于:王殷目前只是即将失控,距离真正的失控,还有一点距离;他原本完全可以吸取王峻的前车之鉴,花一些力气在王殷身上,狠狠给他一些教训,将他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中。可问题是,他好像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将王殷拉回轨道了……

    弓将折,弦将崩,他必须迅速做个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官家郭威一念既定,便向王殷点头微笑道:“……卿说得也有道理,万事有备,方是周全。这样吧,朕来安排。明日你再入宫来,朕让人带卿去领甲仗。”

    王殷喜道:“臣领旨谢恩。”

    王殷离去后,官家郭威在御座上怔忡半日,然后叫过了王景通:“即刻,宣李重进来见朕。”

    这一晚,官家郭威在御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入眠。奇香润肺丸带来的清凉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他破格在一宿之间连服三粒。虽然,他知道高医正说过,不可过量。

    翌日,王殷入宫问候皇帝起居。

    官家郭威勉力端坐在滋德殿御座之上,待王殷跪拜行礼毕、将起未起之时,忽地沉下脸来,将手边的茶盏投掷于地。殿侧,李重进率领甲兵迅捷扑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王殷拿下。内班都知王景通当场于御阶上宣诏:王殷目无王法,在镇贪敛虐民,晋京僭越欺君,着即褫夺在身官爵,流窜登州。

    王殷在御阶之下,挣扎呼冤不已。官家别过了脸不去看他。有侍卫遵李重进暗示,从王殷衣衫上撕下一块布,塞进了他的嘴里。

    午后,一名中使在京城东北郊追上了押解王殷的车队。中使给王殷带来了一壶鸩酒。

    王殷的死讯被李重进报回了禁中。王殷的尸首也带回,依皇命赐还给王殷在京的长子、飞龙使王承诲。官家闻讯,只微微颔首。三郎办事坚决果断毫不留情,一天之内干脆了账,特别适合担当辅佐之任。

    与此同时,一道密令抵达澶州,官家命澶帅郑仁诲立即赶往邺都收拾局面。

    王殷的次子为邺都衙内指挥使,知道父亲的死讯后,畏惧惊恐,坚守城中,拒不出来候谒听命。郑仁诲便挥师诛杀之,接手了邺都的全部人事物资。

    郑仁诲的奏报呈送到官家手中,官家默然良久。他的本心并不打算清算王殷的家族。王殷次子之死是郑仁诲自作主张。他知道,邺都的牙库实在太过诱惑,即便亲旧如郑仁诲,也难保断绝得了某些念头。这是目前无法摆到台面上申斥的事。

    他下诏将王殷剩下的家属迁到登州去,不再问罪。

    三十年前那群青年人结盟的草地,像一片残缺的暧暧绿云,倏忽掠过官家的心头,便轰然坠毁在人世间。

    草枯花萎。心境空荒。天地苍茫。

    也许,以前都是他错了,纵容至今,只能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收拾残局。

    他们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滋德殿。后殿。御榻前。

    彤云和仙草从御榻前退去,手中巾帕上的污痕触目惊心。官家郭威从刚刚那阵猛烈的发作中渐渐缓了过来,喘着气,看向了侍立一侧的君贵。

    “爹……”君贵忙近前跪下,拉住了父皇的手,“缓过气来了,要不要服一粒润肺丸?”

    官家郭威点点头,接过药丸送入口中,慢慢咽下。又缓了片刻,方勉力说道:“……这件事,爹不后悔……王殷必除……三郎是把好刀……王峻王殷,爹就不烦两个人了……”

    君贵强笑道:“爹,先歇歇气,不要说话了……”

    “王殷必除,可是……不能由你来除……所以……爹来替你脏这个手……”

    “爹……”

    “大哥儿……将来……你需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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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五代史》:

    “一日,(王殷)遽入奏曰:‘郊礼在近,兵民大集,臣城外防警,请量给甲仗,以备非常。’太祖难之。时中外以太祖婴疾……殷有震主之势,颇忧之。太祖乃力疾坐于滋德殿,殷入起居,即命执之,寻降制流窜,及出都城,遽杀之,众情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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