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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165. 当年霹雳(1)

    显德元年三月初十,甲申日。

    天子诏下。以枢密使郑仁诲为东京留守,一应政务,听凭郑仁诲决断。

    禁中。滋德殿。日间。

    官家郭荣与留守的全体枢臣们的会议结束了。所有接受重托的人都表情凝重地向官家拜礼告退。

    官家郭荣温言道:“朕将朝廷一应日常庶务全部交与诸卿,望诸卿以社稷为念,精诚协力,勤于政事,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众人端肃应喏。退出。只有郑仁诲主动留了下来。

    “郑枢密?”君贵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官家,臣……臣……”郑仁诲眼中闪着泪光,刚开了个头,忽然哽咽难言。郑仁诲是先帝郭威的元随,论年龄,算是君贵的父执辈,君贵对他,一向也是尊重的。见他突然动情,君贵忙上前道:“郑枢密有什么话,尽管对朕说就是。”

    郑仁诲忽地跪了下来:“臣此番不能跟随官家出征,臣只求官家……千万保重龙体!”

    君贵忙将他搀起来,温言道:“朕知道,枢密不必担忧。”

    郑仁诲抹着泪水道:“先帝临终顾命,将陛下和社稷交托给臣等,臣……臣不能让陛下有任何闪失……”

    君贵心下感动,抬手抹抹眼角,勉力笑道:“枢密的叮嘱,朕必定时刻牢记,枢密尽管放心。朝中大事,但有不决,可与夫人商量,必得圆满。”

    郑仁诲点头道:“陛下的吩咐,臣谨记在心。也请陛下放心出征,臣在京师,会将朝政料理得顺顺当当的,等着陛下早日回来。”

    几乎同时。延福殿。

    靠墙的香案上一只高高的鎏金飞凤香座,飞凤口中衔了条银链,银链底端,坠着个秋梨大小的三层铜熏球。

    廷献往铜熏球中添了一小块龙涎香。虽说延福殿宫官众多,但他总是习惯自己来做这些事。此时廷献并没有内侍品级,也没有固定的职司,但宫官们知道他是夫人元随,也就不与他争抢。

    君怜正在案前翻一本书,不时又停下来沉思,似乎看得也不怎么专心。廷献走近她问道:“夫人,要不要臣给夫人点一盏茶来用?”

    君怜看看他:“好。”又向远远侍立的众人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关上。”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廷献暗暗打量君怜一眼。他从君怜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意味,仿佛剑将拔,弩将张,他的心无端紧张得怦怦直跳。

    廷献竭力保持着平静,往风炉里添了几块松花炭,向银壶中加了水,再以竹夹从贮罐中取了一小块建州北苑茶饼,在火旁反复烘焙了,细细敲过、碾过、筛过,拨入一只兔毫毕现的黑釉中盏内。候汤至三沸之初,开始点注调膏,运筅击拂。君怜早放下书,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默然不语。

    廷献点好一盏茶,按家内旧习分在一只琉璃盏中,托在木盘上呈给君怜:“夫人请用。”君怜道:“你也品一盏。”廷献一愣。其实以前他为君怜点茶时,君怜也经常让他一起品尝,可是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在今天说出来,就让他感到别具含义。

    “怎么?”君怜问道。“臣……臣不必……”“品吧。”“……是。”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品完了杯盏中的北苑茶。这是个奇怪的场面,站着品茶哪得从容。杯盏小,品完放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君怜开了口。

    “……大战在即,廷献,你一定很羡慕那些能够出征的将士吧?”

    廷献的心吓得漏跳了一拍,姐儿将他的心思猜得这么准!他忽然有一种所有的秘密即将被看穿的恐惧,仿佛石上苔、沙上蚌,光焰之下,无所遁形。

    他垂目掩饰自己的惊慌:“夫人,臣没有……”

    “我让你跟着出征去,好么?”

    “啊?!”

    “啊什么?”

    “难道……夫人不要臣在身边事奉了么?”

    君怜静静地看着他:“你人大心大,不安于我的身侧,我有什么法子?”

    廷献的额角渗出冷汗来。他自知一紧张就会如此,冷汗完全无法自控。他诚惶诚恐地在君怜面前跪了下来:“夫人……夫人何出此言?臣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有着这样雄心壮志的人,难道心底所企望的,不正是‘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么?”

    “夫人,臣不过……一介家奴,岂敢有那样的奢望?”

    君怜摇了摇头:“何必妄自菲薄?你心有长虹,我素来知道。以内臣担任外职而有所建树,历朝也有过先例。我已替你求得官家恩准,你现下就去到官家身边,准备明日阜随出征吧。”

    “夫人……”

    “不必多言了。我已将你交与了官家,你的前程,尽在官家掌握之中。……机缘不再,望你好自为之。”

    廷献仿佛被人当头棒击,只一怔忡,便猛然落下泪来:“夫人……夫人为何如此绝情?”

    君怜保持着平静:“……此话怎讲?”

    廷献仰首道:“臣对夫人,素来赤胆忠心。臣……臣就算是动过别的心思,可是臣什么都没说过,臣更没敢做什么……夫人如此处置臣,臣……臣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君怜勉力抑制着心里的难过,仍旧平静地看着他:“你动过什么心思,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不问。……廷献,你来到我的身边,也快十五年了吧?既然今日你要离开我了,你可不可以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你究竟从哪里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廷献的心中裂开一道霹雳。他立即低下头去。

    “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如果你选择回答,就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

    “夫人,臣……臣不是胆敢隐瞒……”廷献痛苦地挣扎道。

    君怜叹了一口气:“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跟我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不肯说,我不会逼你,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廷献走投无路,不由泪流满面:“夫人,臣的家世……其实很简单,非常简单……”

    “嗯,我在听……”

    “前前朝天福年间,杨光远据青州叛乱。臣的父亲,就是杨光远的都押衙,是他的肱股心腹;臣的兄长,是他的衙内指挥使……”

    君怜愣住了。后晋少帝石重贵时期,富甲天下的寿王杨光远据青州叛乱,是当时国中的一件大事。

    如果当年杨光远造反成功当了皇帝,廷献的父亲就会是建鼎功臣,地位堪比当年的郭枢密;而廷献,就会是开国元勋之子,地位直追当年的郭大公子……

    当时受命挂帅平定杨光远的,是后来君怜的第一任翁爹、兖州节度使兼侍卫都虞候李守贞;而青州讨逆军的副帅,正是君怜的父亲符彦卿。……廷献的家,说有一半是毁于君怜父亲之手,并不为过。

    真是造化弄人。

    君怜强忍住心头的震惊,颤声问道:“听说,当年……当年不是赦免了一批么……”

    “是。杨光远的儿子们为了自保,率先投降,后来都赦了,还封了官。杨光远的部将们,被杨光远的儿子杀了几个向皇帝献首。家父警惕,躲过了他们的暗杀,后来平叛大军到来,才被夷族……”

    “那么你……你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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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杨光远叛乱的实际年份,与本书有几年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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