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意料之外
还未等富察氏回应。落秋向长泰和富察氏福了福,替我回道:“多谢二夫人和大公子抬爱,只是二夫人到底年长,所用帘帐一应都是二夫人喜爱的华贵颜色,与咱们小姐平日里喜爱用的颜色相比,到底重了些。所以二夫人还是自个儿留着用罢。” 富察氏听出落秋话里暗讽她年纪大,立时火冒三丈,站起来指着落秋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凭你的身份也敢和我这样说话?别以为夸了你家小姐几句,就真以为自个儿这个做奴才的也如何如何金贵了!不过是个低贱的汉人奴隶!也配……” “额娘!”长泰打断富察氏的话,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过去。 若不是富察氏很给这个儿子面子,不再多言,只怕我也要压不住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刻薄又毒辣,口气这样张狂也不知当初是如何狐媚得住阿玛的!我朝落秋看过去,她低眉敛目没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我的眼神扫过她的背脊,发现她竟有些发抖。 我知道她是气愤于富察氏口中的“低贱的汉人奴隶”,大清至顺治进关改朝称帝后,朝廷上下、达官显贵皆是八旗子弟满人血统。对于整个大清而言,满人这个种族与汉人相比,人数虽不及汉人万万分之一,但随便一个都比这万万汉人来得尊贵太多太多。汉人,从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低下从前昂贵的头颅,用几乎低微到尘埃里的姿势效忠着从前从未正视过的草原名族。改朝换代不过短短几十年,绝大部分汉人心中仍然有着强烈的民族归属感,虽迫于生存的压力跪伏在满人的脚下,但民族的气节却从未消散殆尽。落秋此刻,便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屈辱与不忿。 我合上书,揉了揉眉间,这个富察氏将我原本平静的心情也给搅乱了。两年前她穿着白色斗篷在家宴上晃荡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出现,我心里暗叹一声,这两年额娘虽没有待富察氏如从前一般纵容,时不时也找些错处罚她,可也并未伤到她根本上去。不仅未让她改过自新,反倒使她的脾气磨得是越来越差。从前自己也知道隐忍两个字,可方才若不是长泰拦着,她怕是一定要骂透了才痛快。 我如今不能说话,便只能静静地听着他们自说自话,也不能为落秋做主,心里抑郁难舒,索性撇过脸不去理他们。 谁知长泰的脸比富察氏还厚,边围着炭炉边烤着手,便淡淡道:“听闻昨日二弟来探望了meimei。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我默了一会,心想照长泰这个架势,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走了,所幸坐起来,朝落秋唤了一声。我不能大声讲话,只好附在落秋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说罢,落秋面露难色,我扯了扯她的衣角,目光坚定。 良久,落秋躬身向外头的母子两福道:“小姐的嗓子坏了,要休养几日才可见好。二夫人、大公子,不如等过些天小姐嗓子大好了,再与两位详谈可好?” 长泰蹙眉。富察氏望了一眼长泰又望了我一眼道:“嗓子不好可用纸笔交谈,大公子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探望你们小姐的,下一次有无空闲便不好说了。” 呵呵,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不如说看护我的人都在百忙之中,只有他们都不在的这个闲隙,这两个人才能避开所有人单独跟我谈话吧。他们只怕再过两天我有了警觉,求额娘近身相陪,他们便没了可趁之机。 我所料不差,若他们此行未将来意说出,自然是决计不肯走的。 落秋回道:“那么请二夫人稍等,容奴婢为小姐更衣。” 富察氏瞥了长泰一眼,长泰继续附着炭盆,额首示意。落秋见富察氏不再多言,便将里屋与外间的门合上。 落秋凝眉,一边扶我起身,一边小声感叹道:“从前听闻二夫人蛮横无理,奴婢不在她身边当差便从未放在心上,今日却真真是见识了!”落秋让我靠在她身上,将一旁摆好的衣衫一件一件替我穿上:“大公子心思阴诡,喜怒无常,便也是随了二夫人的性子。除去样貌,若再有半分与老爷相似便不至如此!” 我能体会落秋心里的委屈和郁愤难舒,她跟了我三年,我是极要强的人,绝不会纵容别人侮辱我的人,因此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她叹了口气:“小姐最辛苦,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与这些牛鬼蛇神斗法。”她将最后一个扣子替我扣上,将一件碎花斗篷替我披上,“只盼紫杉的脚步快一些,王爷的脚步也快一些罢。” 落秋打开门,扶着我慢慢地挪到书桌前。长泰立在门口,外头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出一丝生机勃勃的模样。 富察氏瞥了我一眼,便将视线移了开去。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书桌前,落秋在一旁静静地替我研磨。 长泰突然开口:“meimei身子不好,咱们便开门见山。我和额娘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与meimei作对,反之,是为向meimei示好。”他转过身来继续道:“至于为何事来向meimei示好,meimei决顶聪慧,自然想得透。” 富察氏接道:“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请你对纶布的事永远闭上眼睛、嘴巴和耳朵。并且为我们做一件事。” 我接过落秋替我蘸好墨的笔,在纸上迅速写了两个字:何事。 落秋将纸放在富察氏坐位边的桌上,富察氏看了一眼便道:“叫纶布向老爷递一张自愿此生放弃财产继承的条子。” 听罢,我内心哼了一声。他们娘俩是有多心急财产归属的事?阿玛正值壮年,议这事有多么不合适她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可她还是说了出来。我心里暗暗替阿玛不值,同床异梦,说的就是阿玛和她了罢。 我不动声色地提起笔,写道:我为何要帮你们。 这一次,是长泰答了话:“我们提出这个要求,自然有条件交换与你。若你办成了这件事,我赫舍里长泰将会以赫舍里家族长子长孙的名义起誓,绝不再动纶布一根汗毛,并且只要伦布在一日,便保他一日平安。” 我想了片刻,终是写道:若我不愿呢。 长泰看完,嘴角一挑,邪魅笑道:“由得你不愿么?你懂我的手段,不是么?” 我心里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只是正如长泰所说,我是太懂他的手段了。张扬如斯,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来见我,又明目张胆地向我提出这样得要求。可想而知,事先,他一定已经料到我为了纶布的安全,一定会答应他。
我望了望门口,外面仍未传来一丝嘈杂声,院门紧紧地合着,没有一丝要被人推开的前兆。 我凝眉,一笔一划地写道:如何断定他定会听我所劝……长泰走过来,看到前半句,便迅速接道:“这些年他活得小心谨慎,唯独冲动过一次,也是为你。你以为阿玛如此厌烦见他,他不懂么?只是因为有着更重要的原因,驱使他顶着被众人鄙夷的压力,从西院匆匆跑出来。这个重要的原因是什么,meimei你不懂么?”长泰默默地把玩着我桌上的一支兔毛笔,继续道:“meimei可还有疑问?” 外面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原本愁云惨雾的心中突然明朗起来。长泰似乎也听到了,蹙着眉压低声音迅速对我道:“同不同意,速择!” 我握紧了手中的笔,迟迟落不下同意二字。同意,便等于做了长泰这种人的棋子!更重要的是擅自替纶布做了决定。原本财产什么纶布也不一定在意,可到底是阿玛的儿子,阿玛待他虽不如长泰,可也并非等于不会留财产给他。阿玛已是对不起纶布这个无辜的儿子,若日后阿玛后悔想要补偿纶布也不是不可能。那么本该属于纶布的那一份又凭什么要拱手让给长泰呢! 我刚想落笔,长泰又迅速在我耳边吐了几个字。 我心中大恸,泪差点要落下来。透过朦胧的泪雾,我看见门口一个月白的身影走进来,而我已无力求助。只能颤抖地落下“同意”二字。 落秋意外地向来人唤道:“纳兰公子?您怎的过来了?” 纳兰披着一身阳光走来,未先向更近的富察氏行礼,却绕过富察氏直接走到书桌前向长泰微微躬身示意:“大公子安好,在下纳兰成德。” 长泰脸上忽然就染上了笑意,与之前阴诡的气息截然不同,他也装模作样地向纳兰作揖回礼道:“原来是才冠京城的纳兰才子,纳兰贤弟安好。” 纳兰直起身,似才看到坐在桌旁的富察氏,指着富察氏疑惑地向长泰道:“冒昧一问,这位是?” 长泰敛了笑,只微微扯了扯嘴角,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额娘。” 纳兰瞥了我一眼,只是一瞬间便又看回富察氏,蹙眉道:“恕在下眼拙,在下印象中的一品诰命夫人与这位长辈……似乎不大相像。” 富察氏有些尴尬,又不好发作。她估计也听说过纳兰,整个京城的满人几乎都知道他,小小年纪就才冠绝伦,是为满人的骄傲。任何人在才名无双的人面前都会有些自惭形秽,就算是骄傲跋扈的富察氏、阴诡狠绝的长泰,也不例外。 落秋见长泰和富察氏无言,便低低地回纳兰道:“纳兰公子误会了,这位并不是大夫人,而是咱们老爷的二姨太。” “哦?”纳兰点点头,“原来是二夫人。”刚想行大礼,又愣了一下,只向富察氏行一般礼:“容若见过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