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着张瑾今日的不适，未及黄昏朱权便来到张瑾殿中，张瑾垂睫瞧着搭在自己手腕处那温暖指尖软语道：“妾身真不知是该替两位meimei高兴，还是伤心？”

    朱权并不说话，张瑾却不打算就此停住：“想来秋霜随着小木子业已有了好去处，妾身也可放下一重心思。只是百年方可修得同船渡，千年才能修得共枕眠，王爷此举应是怕伤及两位meimei，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护她们平安周全。妾身不禁好奇，若是日日遵王爷的嘱咐按时服药，以王爷的医术身子必定日见好转，那么妾身今日，是不是也会在被送走的人当中呢？”

    夕阳的晚霞浸满了草原的天空，已近黄昏的橙灿落日带着对人世间的不舍缓缓下坠，余晖漏过窗格轻拢出张瑾脸上稀松的细纹，衬得她一双清眸愈加有诉不尽的哀婉。

    朱权倏然一惊，这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啊，纵然容颜因着常年的病痛与实际年岁并不相称，然则一颗玲珑心却岁月不改。初初随他来大宁时如画的眉眼间也有着光泽鲜亮的颜色，指着天上的雪雁泠泠而笑时一样有着轻盈灵动的身姿。面对着张瑾的似自问似询问，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落日再如何不舍也抵不过坠陨的命运，张瑾的神情随之暗沉到底，然而今日她似乎想将心中的话语都道个通透：“王爷明知妾身已经很久没有服药却故作不知，可妾身却知王爷实实是在是否送走妾身间左右为难只能故作不知。妾身不愿王爷为难，故而替王爷做了决定。因为这些年来，妾身委实心苦，日后不能再伴王爷左右了，还望王爷不会怪罪，也请王爷千万珍重自身。”

    这样死别的话语被张瑾徐然自若地道来，朱权只能益发地沉默。忽然有经年不见的俏丽笑意自张瑾婉约娇小的脸庞浮现，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黄昏时分，她的眸光陡然变得清亮起来，“其实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这最后一刻，你始终在我身边陪伴，哪怕并无真心，可与你此生因夫妻之缘而生了这份义，也算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

    自位列宁王正妃，眼前的这名女子多年来恪己守礼从不逾越，这番话语中的“你我”实实是含了与朱权的话别之意了。

    夜寂静如旧，张瑾的眸光终究慢慢淡去，堕入黑暗。朱权心知以张瑾的剔透心思还有一句话尚未问出口：一直以来他纵容着王氏和傅氏对她屡屡不敬，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张静自然是不会再问，他也只能不置一词起身离去，任由她自此沉疴日重。

    仿佛是在奚家酒馆，酒馆外远处有云雾似轻纱缭绕，近处有无垠的草原连绵不尽，漫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花香随风阵阵袭来，温软的日头轻薄绵软地盖在身上。

    又好似在那九天之外的琼瑶台上，月光漏过树叶枝丫似堆了无数柳絮散落得满身都是，遥遥有雨露飘飘，眼前的清空却是满天星斗自玉盘处渐渐疏落，有数不尽的垂柳倒映在一汪如镜的湖泊之中。

    手边并不是他常用的那方墨蕉叶，也非伏羲仲尼亦或是流霞等常见之琴，以他的对琴之见多识广竟不能分辨。

    此时他正在专注奏一曲《广寒游》，忽有女子笑语声远远传来：“此处散挑七弦不够好，你试试勾四走九徽如何？”

    他正欲顺着声音望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从云雾雨露中走来，自草原碧浪又似静静春水上凌波而来，衣袂未动眨眼间却已行至他身边款款落座，芊芊素手有薄茧错落于指节，她抚上四弦往九徽绰上，略嗔道：“你勾四弦啊！”

    他应声右手中指勾下四弦，眼神却呆望住那女子，双瞳似剪春水之莹成，眉峰若聚远山而翠就，皓齿在朱唇轻启间若隐若现，夭桃秾李之容颜、章台楚柳之体态，如天庭之琪花瑶草不小心生于凡间。女子转首对他微微一笑，周遭如斯美景登时黯然失色，天地间所有的妍光只在这女子一人身上，不是阿蕊却又是谁。

    他痴惘伸出手去，阿蕊却自他身边飘然远去，衣袖从掌心堪堪如水般划过，乍然间消失不见。他急喊却发不出声音，一声“阿蕊，别走！”被生生地堵在唇边。

    周遭的景致哔哔啵啵地碎裂开来，灰飞烟灭成粉末，不过转瞬间他仿佛凌坐于虚空之中，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暗黑世界。

    惊得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冷汗淋漓之下灵台瞬间清明，原来自己在塌上再度入了那已经入了无数次的梦境。窗外不知可是开始雨疏风骤，那漱漱的声响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与梦境的最后毫无二致。他唯有轻轻一声叹息后再度睡去！

    北平的六月初六天贶节的夜晚月朗星稀，朱棣一身深绛紫色织金五蟠龙蓝罗大带戴通天冠到了张信的府院之中。

    张信的院子里十分清爽，没有繁木花树，廊下的那几盆茉莉、栀子兰和芙蓉像是临时摆放的，却开至盛极。平滑的青石板上空落落的只放了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墩，张信院墙一头的书房内安静地写着狂草，书案上的托盘里准备了过水面和银苗菜及莲子汤（注1）。

    朱棣就着石墩坐下，三宝将屠苏酒呈上，轻轻扣了扣张信书房的门后消失不见。

    朱棣自斟自饮好似在自己家中一般怡然自得，张信从那一堆狂草中挑出最佳之作再手持托盘躬身而出，将托盘里的吃食置于桌面后再将狂草铺开，三跪九叩：“下官叩见王爷，已恭候王爷多时”。朱棣瞥了一眼那浑厚苍劲之“日照龙鳞点万睛”（注2），嘴角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注

    1：明朝六月初六天贶节时，帝后家族成员有吃过水面银苗菜莲子汤以及赏茉莉、栀子兰和芙蓉花的习俗。

    2：相传朱元璋曾出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朱棣对下联：“日照龙鳞万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