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名匠之族 （中）
“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城内擅自拔刀！”一个肤色深灰的夜族武士身跨骏马，手持马鞭，指着正在殴斗的人群大声呵斥。 “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居然还想要用刀？当今易族难道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么？”说话的是另一个身穿长袍的夜族男子，他轻抚着一柄粗糙的旅者短刀，马鞍侧边悬挂着一条舒展开来的金色长鞭，显然适才出鞭夺刀即为他的手笔。 在他身后排列着一队约莫数十人的骑队，这些骑者一多半都身披白蓝相间的披风，披风的醒目位置纹着一个圆环状的徽章，余下的则是身着墨色轻甲的银华军骑兵。 那易族公子行商在外多年，多少有些见识，见惊动了在城中驻防的银华军，心知闯下祸事，立刻冷静下来小跑上前，对着那个骑马武士深深一拜，说道：“禀告将军，在下是元洲兴田郡商人彭劭泉，受家父差遣前来寒薇城收取货款，绝无不轨之念。今日本是在此逗留的最后一日，想诚心做笔买卖留个纪念，没想平白受人折辱，一时气愤，犯下大错，还请将军恕罪。” “元洲彭氏？请问阁下和西易侯彭璘是何关系？”武士尚未答话，那个夺取短刀的夜族男子便轻轻一踢马腹，几步靠上前来，面带微笑。而那个银华军的武士对这个男子也是十分恭敬，见其上前说话，便在马上行了一礼，默默向后退去。 见这个主人一般的夜人主动搭话，彭劭泉心头一喜，赶紧答道：“兴田彭氏与云楼彭氏本为同宗，虽然很多年前分家远徙，但家父至今都会时常前往云楼郡拜会侯爷，而侯爷本人也对我们十分关照，毕竟血浓于水……”说到这里，他的话语有意顿了一顿，看了一眼马上的夜族男子。 “哈哈哈哈……”夜族男子似乎看穿了彭劭泉的心思，拍腿大笑起来，说道，“西易侯忠勇善战，替王上镇守一方数十载，劳苦功高，令人敬重。只是没想到，他的同宗子弟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众欺寡，还在气势上输了对方一截。侯爵阁下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也会倍感蒙羞啊。” 此番话一出，彭劭泉和其一众仆从均羞愧难当，当即红着脸闪在一旁，不再做声。 那个夜族男子轻哼了一声，其视线越过人群，目光落在了正在拍打身上灰尘的木勒身上，口中自言自语：“这倒是还有个有趣的……” 木勒自顾自的清理着外衣上的尘土，对不远处传来的对话充耳不闻。他揉了揉略感酸痛的肩头，心里暗笑那些易族人绵软无力的拳头，正想转身回去睡觉，抬眼却看见一个骑马的夜族男子正在不远处打量着自己。虽然距自己离开铁阙山的熔炉已有两年多，但木勒骨子里仍充满了铸造匠师的倔强，他丝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直直的对视了过去。 升锐一族普遍视距惊人，虽隔着几十步的距离，木勒仍然可以看的分外清晰。这个夜人身板匀称，外穿一件宽松的褐色长袍，内里另衬一层软甲，那马鞍上的长鞭看起来分量不轻，不似常人能够驾驭之物。此外，此人右手拇指上套有一个青灰色的金属扳指，其中靠近手掌的一侧磨损严重，留下了一条光滑的凹面。如果推测不错，这个其貌不扬的夜人除了善于用鞭之外，更可能是一个精通射艺的高手。 不过这些都不是令木勒感到吃惊的原因，作为来自铁阙山中为数不多的云游者，他对对方长袍上刺绣的环形纹章并不感到陌生，因为那便是声名远扬的夜族七大氏族之一——暗夜先氏的本家族徽！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导师巴塞曾经得到过一件精美绝伦的白玉酒爵，在那酒爵的底部也雕刻有一个与此相同的印记。升锐一族巧匠如云，一般根本不屑于赏玩他族工匠的造物，而这个酒爵却是用一整块白玉打磨而成，表面光滑如镜，通体找不到一丝瑕疵，可谓巧夺天工。巴塞对其爱不释手，每每遇到好友便会取出来炫耀一番，令旁人羡慕不已。想起导师曾经的模样，木勒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悲怆，而也就是这一走神的功夫，那个夜族男子突然身形一闪，竟连人带马窜近至距木勒仅一步之地。 “好一匹神驹！”木勒看着鼻尖前方那匹打着响鼻的灰色骏马，心中暗赞。刚才那个夜族男子只是略微松开了缰绳，捎带着踢了一下马腹，居然就使这匹马爆发出这样大的冲劲。若是身在战场，木勒只怕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头颅便已被其一刀斩落。 “我听见你的同伴刚才提起，你是巴塞大师的弟子？”夜族男子在马上仍然坐得笔直，仿佛一柄随时可以出鞘的钢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木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木勒不喜欢这样被人俯视的感觉，他是大匠师的亲传弟子，也是铁阙山引以为傲的工匠，没有任何怯弱，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错！木勒正是巴塞的弟子。” “峰翎堡大匠师，巴塞·游刃？”夜人皱了皱眉，似乎还有些不信。 木勒见对方不信自己，不免有些愠怒，嗓门也高了起来：“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叫巴塞的大匠师么？！” “呵？这脾气倒是挺像。”夜族男子挑了一下眉毛，笑着从马背上跃下，双手整了整衣衫，对着木勒干练地行了一礼，语气舒缓了许多，“在下先珝，来自元洲东源城。三十年前，我曾在墨鸦海遭遇海难，几乎死在聚窟洲的海滩上，当时是路过的升锐救了我的性命，这份救命的恩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铁阙堡修养期间我结识了巴塞，那时的他还是个主熔炉的铸铁学徒，就和现在的你一样年轻。” 先珝一边说话一边将坐骑的缰绳简单拴在了货摊的木桩上，招手示意木勒坐下说话。 商队的首领洛石头脑十分活络，立即给两人铺下了坐垫，还奉上了一银壶从山中带出来的烧酒。其他夜族随从见主人驻足寒暄，也纷纷下马，在先珝的四周或立或坐，继续保持着护卫的姿态。围观的人群见状纷纷散去，令这个位于商市一隅的货摊瞬时冷清了许多。 先珝与木勒相对而坐，喝了一口银壶中的烧酒，感慨道：“很久没有喝过升锐酿造的烧酒了，酒如其人，依旧像铁阙山的熔炉一样火烈。” “在下木勒，木勒·风崖，多谢将军今日出手相助……”听先珝说了一席话，木勒对其好感大增，思虑再三，还是先说出了道谢的话。 “不必言谢，即使我不出手，他们也并非你的敌手，”先珝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我只是不喜欢看到这种毫无荣誉可言的战斗罢了。” 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先珝侃侃而谈，对升锐的风土民情如数家珍，其中甚至包括很多连木勒都不曾了解的贵族秘闻。若不是亲眼所见，木勒很难相信一个出身名门的夜族贵胄竟能与升锐之间存在如此深厚的渊源。 升锐一族厌恶地面世界的吵杂和纷争，这个由火神阳戈创造的种族惯于在铁阙山脉的深处凿xue建城，避世而居，其中较大的城池甚至可以修建十余层，直抵地脉下那遍布熔岩的核心。不同的升锐城池并非独立，地城间多以开凿工整的地底隧道相连，其中规模小的只可容纳双人并肩而行，但大的却可供四驱车驾纵马奔驰，这与大并朝廷在境内精心打造的“十马驰道”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千百年前，这些大大小小的深山城塞在升锐的圣地“大熔炉”前结下盟约，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国度，人称“铁阙七十二堡”。作为对朝廷臣服的表示，升锐每年都会派出一些工匠进入并朝卫戍军中服役，为其打造兵甲，修造舟船，以这微薄的徭役换取两族间长久的和平。 先珝放下手中的酒壶，将其推向木勒一侧，问道：“比起其他，我更感兴趣的是，身为‘刀匠’的弟子，理应在其身边修行，为何你却会出现在这数千里外的寒薇城？巴塞他现在还好么？” 听见“刀匠”二字的木勒眼中忽的一暗，其内心深处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枚落叶，颤动不止，脸上的神情也随之阴晴不定起来。 升锐自古被称为巧匠一族，族人均以成为工匠为豪，其中技艺最为精湛者会被其最高统治者“大宗主”授予“大匠师”的称号。术业皆有专攻，匠师也不例外，历代大匠师依照各自不同的专长，又被称为刀、甲、金、工四匠，分别代表着各分支中登峰造极的水准。木勒的导师，大匠师巴塞·游刃便是当世顶尖的兵器锻造师，即四匠中的“刀匠”。一直以来，四位大匠师在升锐族群中被视为传说一般的存在，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对于普通升锐来说，成为四匠的弟子自然也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木勒还清楚的记得自己被称为刀匠弟子的光荣时光，更记得自己站在巴塞身后时别人投来的那艳羡眼神，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因为那个“妖匠”的出现，一切的一切，都有如风中之沙，成为了已然消散的回忆。 木勒的神情变化被先珝看在眼中，见其面色凝重却不说话，便有意换个话题。他侧头指着那副被丢在地上的黑铜锻甲，说道：“这副盔甲锻的十分不错，怪不得彭家公子坚持要买，不过，他出价如此之高你却仍不心动，还真是不适合做个商人……” “巴塞大师身陷石牢，现在生死未卜……”木勒嘴角抽搐着，显然仍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中，“两年前，他被jian人所害，声名尽毁，却不许我前去救他。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让我混在洛石的商队中逃出峰翎堡，随商队游历天下，忘了山中发生的一切。他还对我说，不出铁阙山，便永远不知道外面的天下有多大……” 他抓起酒壶，将烧酒大口灌下，红着眼睛低吼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修行……确实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去斩断那个妖匠的刀，就用我亲手锻造的兵器！为了巴塞导师，也为了升锐一族，我必须要重振刀匠一脉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