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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微末骄雄 (下)

    眼前这个满面青肿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已经离去的夏郡长史宋思正!此时他一面摸着脸上的伤,不停唏嘘,一面涕泪横流,只哭不答。闹腾了好一阵,仍叫人全无头绪。

    孟彰本便对此人毫无好感,此刻更是被这个大男人的哭闹搅得心中发毛,忍无可忍之下,他猛地抽出佩刀,对其大吼道:“闭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将军,此人……是被军中士兵打伤的。”

    孟彰循声看去,见说话的人正是将宋思正送出去的那个帐前亲兵,令他吃惊的是,这平日从不吃亏的汉子脸上居然也有几道淤青,看起来也像是被拳头所伤。

    这个亲兵把话说完,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士兵被人推推搡搡的拉至近前。这个人看起来也挨过不少拳脚,束发的皮带已被扯落,头发散乱的披在肩头,夹杂着不少地上的碎土,其眉骨上方有道深深的挫伤,鲜血正顺着眼角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几名彪形大汉的拉扯下,他仍然努力地挺直身板,任凭众人用力按压也无法令其俯身,看那架势,就像是一头脾气倔强的顽牛。

    见到孟彰,他终于停止了反抗,单膝跪下行礼的同时,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易营五旅十七哨,备官陆秀帘,参见将军。”

    孟彰一生中遇到过不少骄兵悍将,但区区备官便敢这般大胆的却不多见,这令他不由沉下气来,对其多打量了几眼。

    这个年轻的备官长着一副棱角分明的脸庞,头发黑直,两线横眉英挺似剑,漆黑的眸子细长而锐利,隐约带着鹰一般的傲气,虽然已被人擒下,却没有露出丝毫阶下之囚应有的胆怯,反而昂首挺胸,孑然间散发着睥睨八方的气势。

    孟彰见这人颇有些少年英雄的模样,心中有些欣赏,却不准备因此而饶他。杀气骤现的将军掉转刀口,指其面门问道:“陆备官,你可知罪么?”

    出乎众人的意料,陆秀帘似乎毫不畏惧官阶远高于自己的孟彰和那近在眉前的刀刃,直直的抬头答道:“不知将军所指何罪?”

    “放肆!难道刚才不是你出手打伤了宋长史?”旁边的士兵一脚踹在陆秀帘身上,作势要打,被孟彰以手势止住。

    “什么宋长史?”陆秀帘不服气地顶撞着,忽然看到在旁边直哼哼的宋思正,嘴里嘟囔了一声,“原来就是你啊……”

    见宋思正以怨毒的目光盯着自己,陆秀帘立即回瞪一眼,吓得后者往后直缩。他转过头来,对着孟彰大声回话:“若是因为扰乱军纪,我甘愿领罚,但若是因为我揍了此人,我自认无罪!”

    “狂徒!”孟彰低声斥骂,大手一挥,下令道,“将此人拖下去斩了!首级悬于旗门示众!”

    “将军!”陆秀帘在两个士兵的手下挣扎着大嚷,“是此人口出狂言在先,他说我们易营的人虽然同披着银华军的皮,却还抵不上夜营武士的一根汗毛,数万之众的易族将士,只不过是些借着夜族威名狐假虎威的杂役啊!”

    一言激起千层浪,陆秀帘此话一出,引得周围将士怒声震天,纷纷将足以杀人的目光转向了此话的原作者,其间还夹杂着不少金属出鞘摩擦的声响。

    宋思正吓得立即停止了哭嚎,两三下便爬到孟彰腿边,恐惧的看着周围磨刀霍霍的兵将,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他在心底深处不住暗叫倒霉,他不过是在碰壁之后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声,却不料自己的话被一个凑巧路过的备官听到,两人言语不和,便僵在了一处。他本以为对方一介备官不敢对其如何,因此言语间颇多挑衅侮辱,怎知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并不与他啰嗦,出手便打,连护卫在侧的中军亲兵都阻拦不住,片刻功夫便把他揍成了现在这幅惨兮兮的模样。

    孟彰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心知宋思正、杜预之等人对银华易营多有鄙夷,因此才敢明目张胆的屡屡为难。战事临近,他本不想与之计较,却不想这个宋思正竟在军营之中大放厥词,引发如此争端。若是此番处置不当,恐怕还会扰动军心。

    看见周围聚满了鼓噪的士兵,苏秉谦感到事情闹大,便在孟彰身边低声道:“将军,如果这宋思正真的在营中说过这样的话,被揍了一顿已算是轻了。现在若是斩了那个姓陆的备官,恐怕难以服众……”

    “杀了这个狗贼!!!”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恰如烧红的炭火坠入一堆干柴,顿时将其引燃。数百名士兵群起附和,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这个宋思正,真是该死!”孟彰握刀的右手略微施力,雪亮的刀身从刀鞘中激弹而出,折射着刺眼的光。

    孟彰的佩刀名为“苍崖”,是其多年前在战场上所得。此刀长约三尺,刀镡、刀首及把箍均为钢质鎏金,刀根吞口处有着双蟒相争的浮雕,青光流溢的刀背上横卧着一条纯银打造的长蛇,锋利的刀尖自从蛇口中吐出,在蛇头獠牙的映衬下显得犀利逼人。此刀的原主人是谁已经无从得知,当年孟彰在战场的尸堆中拔出这柄宝刀时便将其取名“苍崖”,之后以其征战沙场,在这柄刀下埋葬了数不清的亡魂。

    此刀一经出手,便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犹如晴天中的闪电,插在了距陆秀帘身前半尺的地面上。笔直的刀身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兴奋的刀鸣。

    周围的人群在孟彰出刀之时便安静了下来,士兵们默默看着那柄****过无数鲜血的刀,不再出声鼓噪,却也并未散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孟彰稳步走至陆秀帘面前,环视四周,低喝道:“闹什么?!都想造反么?!再有不遵军纪者,一律就地处斩!!”

    见情形已得控制,他点头示意下属放开陆秀帘,对其说道:“身为备官,竟堂而皇之的在军营之中殴斗,视军律为儿戏,不可不罚。现在我军出师未捷,若是杀了你,恐怕会影响诸军士气,所以我且罚你鞭笞三百,留你这条戴罪之命为国尽忠。你觉得如何?”

    “谢过将军不杀之恩。”陆秀帘甩开卫兵按着他的手,稍微想了一下便向孟彰拜谢,压根没有理会围观者在听到“三百鞭”这个数字时倒吸凉气的声音。

    “万户,用刑三百鞭难免伤筋动骨,现正值用人之时,如此施刑是否典刑过重……”

    孟彰没有想到会有韩濯出面求情,他看着韩濯,面色冷峻地回绝道:“军中一向赏罚分明,此事若不严惩,则律法颜面无存。我意已决,韩将军不必多言。”

    “孟万户明察秋毫,不愧是当世名将!”见孟彰弹压了众兵卒并且重罚了陆秀帘,宋思正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孟彰满面堆笑地吹捧道。

    “不敢当,孟某只是做了一个杂役分内的事情罢了……”未等宋思正反应过来,孟彰已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提至眼前,目露寒光,“若是换了我,早就一刀宰了你!哪还轮得到你爬到这里来告邪状?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滚!!!”

    说罢,孟彰重重一放,将宋思正摔坐在地,后者不敢多言,赶忙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在士兵们的唾骂下狼狈而逃。

    临近午时,星纶河西岸的河滩上树起了一个十字形的木架,在数千将士的注视下,被剥去衣甲的陆秀帘在行刑士兵押送下行至木架近前。一个人抓着他的双手试图将其捆在木架上,却被其用力挣脱开来。

    “无需绑我,不过就是三百鞭而已,我不会躲,更不会逃。”陆秀帘淡淡说着,自己将双手紧紧抓在了木架上。那个士兵无可奈何,只得转过头看向正在远处观望的孟彰。

    孟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里对这个倔强的备官又多了些许欣赏,他对着行刑士兵点了点头,示意对其不必捆绑。

    “一!”

    “二!……”清脆的鞭响和行刑官的报数声回荡在空旷的河滩上,每一声鞭响之后,陆秀帘的后背都会多出一条一指粗细的血痕,行刑官手中长达九尺的水蟒皮鞭舞得呼呼作响,将人犯的后背抽得血珠横飞。

    陆秀帘的牙关咬得发白,连指甲都深深嵌入了木头里面,但他强忍着那烈焰灼烧般的剧痛,一声不吭,只是强撑着抬起头,仿佛是在向面前的每一个人炫耀着他那坚不可摧的尊严。

    运输船仍在大河上不停往返,下船的兵将们静静看着这个被处以鞭刑的年轻人。没有人出声起哄,也没有人心存嘲笑,这个受刑之人的身上存在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令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无法不对其怀以敬畏。

    “两百二十一!”

    “两百二十二!……”

    行刑官继续大声报着行刑的数字,但声音中已是疲态毕露。军中鞭刑一般以五十鞭居多,鞭数上百已算重罚,三百鞭的情况更是极其罕见。孟彰如此重责陆秀帘,与其说是维护军纪,更不如说是为了维持与夏郡郡守之间关系的无奈之举。

    午后,六千银华易军终于渡河完毕,数千修整待命的兵将坐在河滩上,看着木架前形同泥塑的陆秀帘。

    他的后背已经体无完肤,连脚下的地面上都溅满了细碎的血rou,但这个年轻人仍用自己的双腿稳稳站立在那里,像是一尊无法被击倒的石像。三百鞭毕,连行刑官都对其投去了敬畏的目光。寻常人等,几鞭下去便已惨叫叠起,不出二十鞭可能便会昏死过去,但是这一次,整整三百鞭,这个身板看起来无异于常人的陆秀帘竟硬是从头至尾一声未发!

    “陆备官铮铮铁骨,令人印象深刻。我很好奇……是什么支撑着你挺过了这三百鞭刑?是对我的痛恨么?”意识有些模糊的陆秀帘突然听到耳边的人声,艰难转脸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孟彰已来到了他的身旁。

    “末将自知触犯军纪,将军收回斩令已是予我大恩,末将岂敢还心存怨恨……”

    “我相信这是实话,你我这样的人,大多不会因为挨了一顿鞭子而心怀怨恨。不过在你的心中,一定还有着其他能令你如此坚持的理由。”孟彰略显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将军高抬我了……属下身无寸功,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陆秀帘从他那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这话怕是有点言不由衷了,”孟彰轻轻拍了拍陆秀帘的肩膀,说道,“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呵呵呵,刚入军便敢和夜族将官试刀,迄今为止,你是第二个敢这么做的人……”

    看到陆秀帘眼中的惊讶,他笑着说道:“那第一个……便是十四年前的我,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你的身上,我也仿佛能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的我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服软认输,对夜人也是一样。我相信易族人并不比夜族弱小,和他们一样,我们也可以成为这世上最优秀的武士。当年我也常向夜族将官挑战刀枪武技,却总被其轻松打败,周围的同伴都觉得我是个疯子,追逐着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

    “那么……现在呢?”

    “十多年过去了,我当年的同伴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卸甲还乡,仍留在军中的,大多成了我现在的部下。我曾做过的那些蠢事,反而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昔日传奇,在军营里越传越神……”孟彰低叹了一口气,忽然显得有些失落,“现在的我已官居统兵万户,也有了在刀术上与夜族的高手平分秋色的能力,却感到离当年的初心越来越远了。这些年来,每当我向前迈进一步,便会看得愈加清晰,夜族就像一个望不到顶的巨人,将各族牢牢压制在它的庞大身躯之下,它的强悍并非源自于某个人的力量,而是整个种族!与夜族相比,我们终究只是一盘各怀心事的散沙,再优秀的武士,也无法掩盖易族日趋孱弱的事实……”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难道在夜族的面前,我们就注定要低人一头么?这种说法,恕末将不敢苟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无意间回想起了过去,又也许,我只是希望将来有人能够在那条路上走的比我更远吧……”孟彰紧了紧身上的战甲,转身向回走去,“医官应该已在过来的路上,接下来,你就先安心养伤吧。”

    “我一定会走的很远,比任何人都要远……”

    轻微的声音从孟彰耳后顺风飘来,他停顿了脚步,好像还准备要说些什么。

    “报!!!”一个身手矫健的武士骑马飞驰至孟彰面前,大声禀告,“征讨使刚刚从前线派来信使,人已在帐中等候!”

    孟彰向传信的武士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陆秀帘,没再说话,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