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北陌初阵 （下）
“可曾看清是哪里的兵马？”韩濯心中一紧，虽然一路上谨慎入微，但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这样毫无征兆的发生了。他们目前的位置距离鬼石滩少说还有半日路程，如果征讨使派来的信使所言不错，前日的一场大胜理应扫清了前进的障碍，绝不该在此处遇敌。 “从两军旗号上看，交战双方应该是西戎叛军与银华夜军。夜兵人数微寡，居于劣势，但尚在支撑。” “传令，备战！”韩濯没有显露出半点犹豫，他向掌旗官做出一个止步的手势，其左右的传令兵立即会意，调转马头便向后方队列飞奔而去。 “全军止步！！” “整兵备战！！！” 传令兵的声音犹如平地上的滚滚焦雷，席卷着整个行军队列。将士们的精神为之一震，之前行军中流露的懒散随之一扫而空，每一名兵将都立即卸下行囊，在原地整顿衣甲，一时间，拔刀试剑之声此起彼伏。 一直百无聊赖的躺在医营马车中修养的陆秀帘也隐约听到了传令兵呼啸而过的声响，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马上掀开车幔，轻盈地跳下马车。 见车边有一人正在擦拭佩刀，他便上前问道：“这位兄弟，请问前面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全军都停下来了？” “千户有令，全军备战。刚才传令没听见么？”那人身边摆着一副擦得光亮的什长战甲，他低着头，仔细地打磨着刀刃，答话的时候很不客气，连头都懒得抬起。 “韩武、卢启朝，带着你们的人跟我来！”一个备官模样的人在不远处高喊。 “来了！”正在擦刀的人应了一声，立马披甲起身，几步赶了过去。 陆秀帘四下看去，只见各级将官均在选调人手，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快速集结，向前方奔去。此刻，又一传令兵飞马而过，大声呼喝：“出阵之兵速去前方整队！余部护卫医营缓行，不得有误！违者一律军法从事——” “陆备官！”齐良气喘吁吁的跑至近前，脸上略带惊慌。 陆秀帘见到齐良，大喜过望：“齐医官，你来的正好，前面好像有敌来犯，快，赶紧给我一套衣甲……” “衣甲？？简直是胡闹！！”齐良喘着气，脸涨得通红，“战场厮杀可不是儿戏，凭你带伤之身，冲上前去能做什么？我劝你先断了上阵的念头，现在可不是容得你胡来的时候！” 可能感觉到说话语气有些重，齐良缓了缓神，又放缓了语气道：“陆备官，万万不可心急，你的伤未痊愈，绝不可贸然上阵。就算我答应了，这一时又从哪里为你寻一套合身的衣甲？更何况……刚才韩千户专门遣人传令，要我将你看在眼前，务必确保你的安全。” “千户韩濯？”陆秀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与韩濯素不相识，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得其特别关照。 “银华军中勋贵之后颇多，都是来此搏个功名，好衣锦还乡，继承家业，不必把性命搭上。请陆备官自知珍重，以免令我等为难……” “我其实……”陆秀帘知道齐良误会了他的身份，他的父亲虽是个富商，却和勋贵之家沾不上边。不过齐良说得恳切，他也不便多做解释，只好默默地行了一礼，重新爬回马车，听着外面匆匆往来的脚步声，思绪万千。 二十里外，尘土飞扬的荒地上充斥着人嘶马鸣和兵甲相击之声，数千衣甲混杂的西戎骑兵怪叫着聚拢成群，如潮水一般向人数不过百余的夜族骑军发起了又一轮冲锋。 分散为若干战团的夜族骑兵仗着精兵锐甲在战阵中穿插反复，形同数只锋利的匕首，不停在敌群中掀起血色的浪花。沙场正中，鬼鹰战旗在十几个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所向披靡，竟带动着少数兵力顺势反攻，将人多势众的西戎军逐退半里，在人潮退去的空地上留下累累层叠的残肢断臂。然而，败下一阵的西戎人并未继续溃退，他们在数箭之地外与这股顽强的银华夜军恶狠狠的对视，其部余力尚存，随时都准备再次扑上厮杀一番。 骑着灰斑马的戎族将领如旋风般奔至己方阵中，对着众人簇拥下的武将大喊道：“尼雅将军！这些夜兵很难对付，我军又退下来了！” “镇定点！不过就是百余骑兵，何惧之有？收拢你的部众，再冲一次！！”西戎先锋军主帅尼雅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喝，他的右臂上缠着杂色的绷带，刚才的一场拼杀撕裂了他尚未结痂的伤口，此时稍一停顿，已有鲜血自绷带下点点渗出。但是，这伤口传来的疼痛远不及他的心中之痛，数日前那场大败依旧历历在目，令他时刻感到如负巨石，气闷难当。 “他们分成小股骑兵，互相呼应，进退有序。我的人死伤惨重，却换不来几个敌兵的人头，照此情形，哪怕胜了也定是惨胜，又有何用？不如尽速退……”一条飞溅而出的血线令声音戛然而止，那武将满眼诧异，双手死命的捂住喉部，却阻止不了那承载着其生命的液体泉涌而出，壮硕的身躯如沙袋般摔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寒光毕露的刀锋上血滴坠落，杀气在沉寂中四溢开来，尼雅环视四周，双唇轻启：“前锋帐帐官乌力罕乱言惑众，当斩。有谁还想退却的，尽管再上前来。” 这近乎严酷的手段震慑了数千骑兵，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出声。 尼雅扯动缰绳，骑马排众而出，褐色的头发逆风飞扬：“夜族善战天下皆知，从起兵那刻起，我们便注定会与之对阵。现在木已成舟，有些人却怕了，想逃了！？在鬼石滩，我族上万大军像绵羊一样被敌人屠戮，现在，我们数千人马仍奈何不了这一小股的夜族兵！我们有何脸面苟且偷生？又有何脸面去见天上的祖先！！” 狮子般的怒吼在人群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一片沉重的呼吸声中，戎族武士们内心的愧意和愤怒化成了一股熊熊燃烧的野火，将正在飘摇的斗志再度引燃。 尼雅抬起右臂，刀尖直指远处肆意飘扬的鬼鹰大旗，放声长啸：“追随我！今天，我们一同洗刷耻辱！或共赴黄泉！！！” 作为对主人的回应，其座下的白骢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宛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直射敌阵。只此一骑，却散发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呜喝——！！！” 震天杀声自戎族军阵中爆发而出，密集的马蹄声响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宛如山崩来袭。 数百步外，夜族主将的瞳仁急剧收缩，他一向看不起这些衣甲简陋的乌合之众，只视其为待宰羔羊，但是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一线势不可挡的巨浪正迎面袭来，令其心惊rou跳。然而，千百年来夜族一直稳坐于强者之巅，在他们高傲的生存法典中从来便没有示弱二字，随着鬼鹰战旗猛得向前挥动，为数不多的夜族骑军竟也顶着叛军的人潮发起了反冲击！ 两股洪流猛烈的撞在一处，血光四溅，此番再无躲闪或退却，只剩下为荣誉而搏命的厮杀。 乱阵之中，夜族骑兵挥刀斩杀了无数上前阻拦的西戎人，却发现这一次面前的敌人几乎无穷无尽，不管之前有多少人倒下，都仍有人前赴后继的扑上前来。精悍善战的银华军铁骑仿佛一把刺入了棉团的匕首，惯用的穿插变得步履维艰，阵形也在人潮的冲击下渐渐崩散。 尼雅将刀尖从一个敌兵背后抽出，血珠溅上他的脸庞，带着一丝温热。戎族缺兵少甲，所谓的武士也大多身穿毡衣，与夜兵交手时几乎一击必死，却依旧勇战不退。不少戎族人绝望之下驾马直撞敌骑，抱着对方一同滚落地面，瞬间便被来往反复的的铁蹄埋没于滚滚尘土之中。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尼雅身边一闪而过，他侧身看去，发现是吉达与另外两个年轻的戎族武士正向一个披着玄色重甲的夜族骑兵夹攻而去。 那夜兵身手矫健，驭马娴熟，策马迎上后抬手一刀便将其中一人斩落马下，随后又行云流水般得削断了另一个围攻者向其刺出的木质长枪，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已复加一刀将其斩杀。 身处最后的吉达并未因同伴的战死而作出停顿，他大喝一声，手中的弯刀带着一线残影，冲着敌人的颈部全力斩下。连续斩杀两人的夜族骑兵也不是三头六臂，他的刀势还未来及收回，迎面而来的弯刀已夹带着一道劲风劈在他的肩头，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夹着尘土的风从空气中吹过，吉达难以置信的愣在马背上，看着手中的弯刀止步于对方肩头。那锋利的刀刃仅得以切入战甲表面不足半指，便在精钢甲片的咬合下露出丝丝裂纹，不论他如何发力，刀刃都再无法前进半步。 “真不甘心……”他的脑海中闪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吉达！！” 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尼雅眼看着那个夜族骑兵迅速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没入吉达的心口，忍不住高声大喊。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向吉达战死的方向冲去。 已有太多的族人倒在战场，太多的鲜血在祖辈相传的土地上流淌，在这场战争之中，吉达的死只不过是沧海一栗，却令尼雅心中触痛异常。 在那个敌军袭来的夜晚，吉达的十九名同伴全部葬身在鬼石滩外，连尸体都未能寻回。“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还没走远……”这是日前经过鬼石滩时吉达对尼雅说过的话。在尼雅看来，吉达的灵魂在两天前就已经死了，那个年轻的勇士只剩下一具空洞的驱壳，在为了追逐同伴的脚步而舍命厮杀，他所想要的，只是一个沐浴在武者荣光下的死亡。然而到头来，他却连敌人的盔甲都无法击破，绝望中的他死得无足轻重，更无任何荣耀可言！ “死吧！！”尼雅的白骢马是千里挑一的名驹，只一息间便冲至与吉达交手的夜族骑兵面前。白骢马高扬双蹄，尼雅手中的弯刀借着战马的力量用力劈下。 那个骑兵举刀去挡，却架不住尼雅势大力沉的一击，其刀背被重重压在了自己的肩头，不禁发出一声闷哼，前胸顿时破绽大开。尼雅刚想继续出刀刺杀，却被身侧刺出的一支长枪所逼退。两名黑甲骑兵及时地从斜向里杀出，将自己的同伴从刀下救出。 夜族武士间的默契令尼雅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分外眼红。他曾听一个云游七海的旅者饮酒笑谈，说一个训练有素的夜族武士可以轻松以一敌五，而若是其众上百，则可在万千大军中所向无阻。此话虽有夸张，但夜族军队战法有序而多变，进则共进，退则共退，攻守如一，形如整体，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也是夜族得以横行天下的资本。 眼看着那个获救的骑兵与同伴并肩而立，重新横刀于自己面前，尼雅心中的怒火直窜天灵。为了戎族的尊严，也为了众多已经战死的同伴，他已无退路，必须将这一小撮浑身是刺的夜族骑兵斩尽杀绝！他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催动战马再度上前，杀红眼的戎族武士循声而来，跟随着主帅一同杀向战斗最为激烈的核心。 刀崩甲碎，风啸箭鸣，人头攒动的战场上血滴纷飞。在戎族以命相搏的战法下，夜族一方伤亡激增，残余的夜族将士渐渐汇拢在鬼鹰旗下，进行着最后的死战。 “围上去！夺旗！！”眼看胜利在望，尼雅豪气顿生，他看着那面刺眼的军旗，心中难抑将其斩获的激动，四周的戎族武士齐发一声呐喊，士气随之升至极点。 包围圈中的夜族兵士不过数十，他们围成一个小圈，将战旗紧紧护在中央，戎族虽然兵多，却也难以一拥而上，大多人只能在外围兜着圈，大声喊杀以壮声势。 而银华夜军无愧是天下雄兵，在抵消了对手的兵力优势后，他们便如同海边的礁石一般，任凭巨浪滔天却巍然不动，人和马的尸首在其面前渐渐堆成了一垛矮丘，使戎族人的攻击变得更加困难。 尼雅看得心中焦急，他一把从身边的亲卫手中夺过一面号旗，高呼道：“前面的人全部撤开！亲卫帐，随我冲散他们！！” 将令一经下达，亲卫帐的兵将立即快速向旗下聚集，围攻夜兵的大队人马也向两翼分散开来，留出一条足够让骑兵全速突击的通道。 但是忽然之间，战场上的气氛骤变，摇摇欲坠的夜族残兵振奋地挥舞起鬼鹰军旗，而戎族的攻势则变得迟钝起来。 “将……将军……”一个亲卫拦在尼雅面前，手指颤抖得指向战场的东北方。 尼雅顺着方向看去，此时大风正起，荒野中风沙卷地，滚滚沙尘之后黑影叠叠，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