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午夜来客 （上）
极巽三十四年，十月初九。 长洲，石兰绿洲。 绿洲中的气氛自两天前开始变得突然紧张，关于银华军绕道直击戈壁腹地的流言在军中疯传，诸部下属军心浮动，不时有逃卒出现。虽然戎族大汗赤兀锡下令整军备战，却在决战时机的选择上与几大部落的首领们存在分歧，一众人等为此在石堡中上大吵一场，最终不欢而散。 前夜，大汗帐下的卫士斩首了几名四处煽风点火的钦察部武士，将其沾满血污的头颅悬于出入绿洲的谷口，作为对试图抗命之人的最终警告，营中的躁动才被暂时弹压下去。 随着成捆的新制羽箭被分发至武士的手中，战马的草料也被换成了弥足珍贵的精料，所有人都能够感觉到，最后的时刻正在步步逼近。西戎联军终将全力以赴的面对绿洲外的劲敌，迎来决定全族命运的生死之战。 在绿洲内的一眼古井边，以珠粉涂成白色的牛皮大帐上装饰着七彩重锦，帐顶镶嵌了满满一层黄金，即便是在夜晚依旧耀眼夺目。大帐前的旗门上，一面绘有苍原熊的大纛在微风中静静飘扬，铁盔铁甲的卫士三五成群的在四周巡逻警戒。这些卫士都是军中一等一的精锐，无需借助任何言语交流，彼此间始终保持着远近三步的距离，他们警惕地观察着目视范围内的一切动静，即使身处绿洲腹地，他们也没有流露出分毫的懈怠。 “再去一趟苏日勒的营帐，让他多准备三百匹快马。沙场陷阵，多一匹马便能多一分胜算。另外，顺道去巴亚尔那里看一下，这两天赶制的一千五百支投矛，一支都不能缺。”宽敞的大帐内摆放着数只盘绕三层的黄铜灯台，燃烧着掺有香料的深海鲛油，照亮整个大帐的同时也散发出令人凝神静气的淡香。在铺着整张狼皮的台案前，戈尔迪可汗眼盯着北陌砂地的地图，对最后一名传令亲卫下达了命令。 亲卫告退后，大帐中只剩下了戈尔迪一人。 他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半卧在坐榻上，扫视着地图上用黑白小旗标出的敌我位置，脑中反复思虑着决战时将会出现的种种可能。作为九荔部的首领和朝廷敕封的伊苏底汗王，他不仅率部加入叛军，而且当着寒薇城使者的面撕毁了朝廷下达的问罪诏书，已犯下了不止一条死罪。他清楚地知道夜族会如何处置那些他们眼中的背叛者，若是此番战败，钦察部等部族的首领或许还可以乞降活命，但是他却绝无幸免的可能。除了死战至最后一刻，他别无他途。 戈尔迪用手撑着头，闭眼靠在榻上，一阵阵倦意不断袭来，而他心中却仍在估算着麾下一万七千名九荔部武士的装备和用度，无法安心睡去。突然，他觉察到大帐的顶上落下了一个重物，将帐顶悬挂的银饰震得相互碰撞起来。紧接着，细微的摩擦声透过那层厚重的牛皮传入帐内，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走动。 他顿时心生好奇，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掀开门帘，走出了帐篷。 那是一只钢羽铁喙的雄鹰，比寻常猎鹰大出一倍的体格令它看起来更加悍勇善斗，其锋锐的利爪踩踏在帐顶的黄金上，不断发出“咔咔”的摩擦声。这只鹰居高临下的望着戈尔迪和周围的卫士，充满灵性的眼睛透射出君王般的威严，仿佛它才是这顶金帐的主人。 戈尔迪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巨鹰，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出手制止了正上前弯弓搭箭的卫士，并示意众人各归其位。环视四周，见没有什么其他的异常，他便转身返回了帐中。 在那摆放着地图的台案前，果然多出了一个披着破旧斗篷的身影。 “三天前我收到阿卡带来的书信，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一定会来。”戈尔迪并不感到惊讶，他将门帘拉扯严实，背对着那个人说道。 听见戈尔迪的声音，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摘下了斗篷的罩头，露出了乱糟糟的金发和白色的皮肤。他见到戈尔迪，咧嘴笑了笑，发出干涩怪异的声音：“我的朋友戈尔迪，五年没见，你看起来老练了很多。不过，也似乎多了许多烦恼。” 戈尔迪揉了揉因接连熬夜而微微发酸的眼角，低声说道：“决战在即，有太多需要打点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这次我们下的赌注太大，我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指了指帐内的坐榻，“坐下说吧，千里迢迢的赶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评价我的外貌吧？我的朋友，兰斯塔先生。” 兰斯塔并不客套，就像到了自己家中一般，他大大咧咧的坐上了一块价值百金的白狐皮，手指在地图上轻敲：“对于一个早已失去故乡并在戈壁上生活过多年的人来说，我当然不想错过这场好戏。看得出来，你们正在专注备战，不过，就以戎族的这几万人马，真的想去试试银华军的刀锋有多利么？” “呵呵，银华军的刀锋，我们早已试过多次了。赤兀锡汗下定决心与之再战，当下以近六万骑兵对阵区区几千讨伐军，想来也是颇有胜算。现在我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外面的敌军……”戈尔迪面显忧虑，“赤兀锡太过信任他身边的那个外族人了，他痴迷于那人口中的所谓反抗夜族****的天下布局，为此不惜动员全族之力。但是如那人所说，如果整个戎族的百万人众仅仅是那布局中的一枚棋子，那么，最终负责执棋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呵呵，那是个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啊。易族，总是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先生似乎很欣赏那个人。如果这样，请你告诉我，他是否真的如其所说，能够帮助我族摆脱夜人的奴役？赤兀锡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他的身上，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他应该不会是戎族的敌人，”兰斯塔摇着头说，“我听说那个年轻人协助赤兀锡联合了矛盾重重的伊苏底各部，并且把远在银砂海的莫里甘人也拉入了盟友的行列，很不简单。能做到这些事情，不愧是录世道的门徒。” “录世道？”戈尔迪从未听说过这个陌生的名字。 “录世道也被称为道宗，你若此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用感到奇怪。那是一群不图名利，不爱金银，代代以实现‘天下大公’为理想的人，他们极少在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朝廷的眼中钉，rou中刺，平日隐藏极深，渗透于市井和官府之中，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我只知道，录世道的首领一直位列朝廷缉杀名单的三甲之内，其成员也是廷尉司和各地官署大肆屠杀的对象。不过对于他们来说，为了至高的理想而付出生命，想必也是件无比自豪和满足的事情吧……”兰斯塔的言语间流露出了一丝羡慕，对于已经活了数百年的他来说，所谓理想早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碎梦，在离开仰光城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大都在失望中浑浑噩噩的度日，在他的心中，似乎已很难找回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曾在一座北方小城亲眼见过被朝廷当众处死的录世道门徒。当时大雪漫天，在高高的处刑台上，刀手手起刀落，十多颗年轻的头颅就那样落向地面，其满腔热血也在大雪中慢慢冷去。但令我最为印象深刻的是，从始至终，他们的脸上都没有显露过分毫的胆怯，那些年轻人只是微笑着看向前方，平静的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真是一群无畏的勇士，看来，是我有些小瞧他了……”戈尔迪肃然感叹，他曾听墨台轩说过类似的话，但若非出自兰斯塔之口，他绝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着这样的人。 “录世道其实并不能算是一群人，它更像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执着信念的人，”兰斯塔嗓音低沉，“即使不断有同伴死去，但只要还有一人活着，他就会一直在自己所坚信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如果真是录世道在幕后帮助戎族，这场战争将会出现比预期中多得多的变数。” “先生为何会对这些人这么了解？” “因为，很久以前，也有人曾向我发出过加入他们的邀请……”兰斯塔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眼中飘忽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流光，“那还是在我最为迷茫的时候，他们那个伟大而缥缈的理想就像黑暗中突然闪现的一盏明灯，几乎让我再次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意义。可惜，最后发生了一些变故，我未能成为他们的一员，现在想起来，也不知算是遗憾还是幸运……”帐外传来巡逻卫士的脚步声，他略微停顿了一会，等声音远离后才继续说道，“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想得更加明白，他们是一群无畏而高尚的人，却错在没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易族的生命太过短暂，没有时间去领悟，也没有时间去理解，也许这就是录世道可以一代代如此坚持下去的原因。不过事实便是事实，不会因为凡人的愚蠢和坚持而被改变，这个世界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一头噬人的凶兽，它吞噬弱者，孕育强者，恃强凛弱才是这里的生存法则。若想将其传化驯服，仅凭少数人的热血，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