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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8章齐鲁

    初夏时节,风调雨顺的渭水河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一个黑点正从高远的蓝天悠悠飘来,飘过了南山群峰,飘进了渭水谷地,飘过了咸阳城高高的箭楼,带着嗡嗡哨音消失在北阪的苍茫松林中。片刻之后,一骑快马飞出松林,飞下北阪,直入北门箭楼,飞进了气势巍峨的咸阳宫。

    长史甘茂一看竹管端口,便是脸色一变,立即停下手头忙碌,飞步向东书房奔去。秦惠王正在前发愣,忽听背后急促脚步,没有回头便问:“甘茂,有事了么?”甘茂急道:“禀报君上:黑冰台青鹰急报。”秦惠王霍然回身:“打开。”甘茂走到大书案前,用一把细锥熟练地挑开封泥,打开竹管,抽出一个白『色』的小卷抖开。秦惠王接过只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甘茂,立即宣召右丞相。”

    片刻之后,右丞相樗里疾匆匆赶到。秦惠王指着书案上那幅白绢:“看看,楚国又变过去了。”樗里疾拿起白绢,一片篆文赫然入目:

    青鹰密报:楚国君臣消除嫌隙,发誓向秦复仇。昭雎父子蜗居不出,老世族尽皆蛰伏。春申君北上燕国,屈原重新掌兵。

    “嘿嘿,芈槐又抽风了。”

    “黄歇不远千里,到燕国做甚?”

    “燕国无力援楚,只有一事可做:找苏秦。”

    秦惠王踱步点头道:“苏秦南下,与楚国合力,齐国便有可能反复。齐国反复,合纵便有可能死灰复燃。楚秦近千里边界,楚国发疯,秦国背后可是防不胜防。”

    “君上所料不差,樗里疾以为:当立即急召丞相回咸阳。”

    “丞相回来之前,不妨先试探楚国一番。”

    樗里疾拍拍大头笑道:“臣一时想不出如何试探。”

    “派甘茂为特使,归还房陵三百里,与楚国修好。”

    “也好,左右土地是死的,到芈槐手里也长不了。”

    次日,长史甘茂带着秦惠王的国书匆匆南下了。与此同时,一骑快马星夜飞驰燕国。张仪接到秦惠王手书密件,连夜率领五千铁骑南下,不想却在漳水南岸被平原君拦住,盛情邀请张仪进入邯郸,商谈修好事宜。原来赵肃侯在联军大败之后一病不起,半月前病逝,太子赵雍即位,着意要与秦国订立修好盟约。张仪归心似箭,却又实在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便命嬴华率领一千铁骑先行赶回,他随平原君进了邯郸。

    邯郸一日,张仪对赵雍的意图了如指掌:赵国正在疲软凋敝之时,深恐秦国与老冤家燕韩魏联手进攻赵国;目下赵国的当务之急,是稳住秦国这个最强大的敌人,以求度过新老交替这道关口。虽则如此,但对秦国也是一件好事,赵国一静,秦国东北两面全无战端之忧,便可全力化解楚国这个背后大敌。张仪没有说破赵雍的心思,在一片交相赞誉中,同赵国订立了互不犯界的盟约,一场大宴后只睡了一个时辰,天蒙蒙亮出了邯郸,一路昼夜兼程,不消三日赶回了咸阳。

    这时候,甘茂也刚刚从楚国回来,上将军司马错也奉命从函谷关赶回。秦惠王立即在东偏殿召见几位重臣商讨对策。

    甘茂带回来的消息很简单,但却大出君臣预料:楚怀王看了秦惠王国书,拍案大叫:“不要房陵三百里!我只要张仪!”非但不与甘茂作任何正式会谈,而且只许甘茂在郢都停留一日。甘茂本想与王妃郑袖和昭雎父子会面,探察一番楚国的变化内情,无奈驿馆被严格看守,根本无法私下走动,只好匆忙回国。

    “嘿嘿嘿,芈槐这小子还铆上劲了,非和丞相过不去?”

    甘茂道:“合纵兵败,楚国伤亡最惨,楚王恼羞成怒,归罪于丞相,一时确实难解。以臣之见,不理不睬,后发制人可也。”

    “嘿嘿,不行!”樗里疾道,“你是不理不睬,可芈槐正在抽风,屈原黄歇苏秦与一班新锐必然抓住这个机会不放。哼哼,以我黑肥子看,这帮小子又在密谋攻秦了。”

    “若来进攻,正好趁机一举击垮楚国,根除背后大患!”甘茂很是气壮。

    司马错道:“打败楚国不难,难在楚国发兵之日,必是苏、黄策动六国重组合纵之日。若再次合纵,六国不会联军出动,而会分头出兵攻秦,这种局面最为危险。”

    甘茂道:“丞相刚刚与五国立约修好,变脸岂有如此之快?”

    “嘿嘿,山东六国,变脸比脱裤还快,关键是有楚国这个楚天打头。”

    秦惠王一直在用心倾听,渐渐地觉得确实为难:被动等待与楚国决战吧,有几路受敌的危险;主动攻楚吧,又与秦国目下的连横修好宗旨大相径庭,更会加剧山东列国对秦国的戒惧之心,再说连横局面刚刚形成,一旦攻楚便会前功尽弃。春秋战国的传统,只要主动割地,哪怕是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可目下这个芈槐,竟然连三百里故土粮仓都不要,而只要张仪,还真是没有个好办法对付。看张仪一直没有说话,秦惠王心中一动,笑道:“再议议看,除了丞相不能入楚这一条,甚办法都可商量。”

    “我有黑冰台,派刺客,杀了这个抽风芈槐!”甘茂眼睛突然一亮。

    樗里疾摇摇头:“还是丞相设法稳住中原五国,由上将军准备对楚国决战。”

    司马错道:“只有举国发动,再征发至少十万壮丁成军,臣力保不败。”

    秦惠王拍案一叹:“看来,秦国到了一个真正的危急关口。也罢,举国一战,与山东六国鱼死网破!”一言落点,殿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君上。”张仪悠然一笑,“臣去楚国。”

    三位大臣惊愕地看着张仪。秦惠王不悦道:“丞相哪里话来?堂堂大秦,岂能拿自己的丞相迁就仇敌?丞相无须如此,本王自有定见。”

    “君上,列位,张仪在燕国得报,便已开始谋划,并非轻率,且容臣一言。”

    “嘿嘿,听听也好,丞相大才,化腐朽为神奇也未可知。”

    “君上,列位。”张仪侃侃道,“一国之君,将邦国衰落记恨于外国大臣,又置邦国大利于不顾,而一味索要仇家,此种疯癫只意味着这个君主的昏『乱』无智。昏『乱』思虑总是不稳定也,容易改变也。屈原、黄歇皆清醒权臣,他等听任楚怀王要张仪而不要房陵,只能说明:一则,这不是君臣共商的国策,而只是楚怀王的一己昏『乱』;二则,芈槐与屈原黄歇一班新锐并不同心,君臣猜忌依然存在,屈黄无法劝阻,只能利用芈槐的仇恨,先夺回失去的权力;三则,黄歇北上燕国求助苏秦,意在请苏秦南下,真正扭转芈槐;而苏秦一旦南下,芈槐真正死心抗秦,则君臣同心,秦国将很难扭转。唯其如此,目下扭转楚国,正是唯一时机。若得如此,非张仪莫属。张仪不入楚,秦楚化解无从入手。君上、列位以为然否?”

    殿中一时沉默。张仪的剖析句句在理,可要张仪孤身赴楚,毕竟是谁也不愿意的。

    甘茂打破沉默道:“丞相说得在理,然则丞相身系秦国安危,岂能如此冒险?甘茂愿代丞相赴楚,扭转危局。”

    “嘿嘿嘿,不是黑肥子小瞧,你那两下子不成。”樗里疾笑道,“此事要做,还真得丞相亲自出马。丞相是块大石头,一石入水千层浪,能激活死局。他人,嘿嘿,谁都不行。”

    司马错道:“臣可率精兵十万,开出武关,使楚国有所顾忌。”

    “列位无须为我担心。”张仪笑道,“自来邦交如战场,大局可行便当行,不担几分风险,焉得成事?臣望君上莫再犹豫。”

    “好。”秦惠王拍案,“丞相入楚,嬴华负护卫全责;司马错率大军前出武关,威慑楚国;甘茂东行,稳住齐国,无使楚齐结盟;樗里疾坐镇函谷关,秘密封锁楚燕通道,延迟苏秦南下,并策应各方。”

    “臣等遵命!”

    会商结束,四位大臣立即各自行动。秦惠王又与张仪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张仪方才回到丞相府,召来嬴华绯云吩咐一阵,两人立即分头准备去了。次日清晨,张仪的特使马队驶出了咸阳东门,马不停蹄地出了函谷关,轺车辚辚,昼夜兼程,直向楚国大道而来。张仪谋划的是:一定要在苏秦南下楚国之前,先大体稳住楚国,而后再图周旋。

    听到张仪进楚国的这个消息,五国便是惊慌了起来,眼下之际自然是再一次的请出苏秦前往楚国啦!

    只有苏秦能够扭转楚怀王这种朝三暮四的反复,也只有苏秦,能够化解张仪那智计百出的斡旋手段。没有苏秦,楚国的抗秦势力很难稳定地占据上风。可来到蓟城两日了,却连苏秦的面也没见上。子之大是着急,他很希望苏秦出山南下楚国,促使楚国与秦国强硬对抗,只要秦楚对抗一形成,他在燕国才有大展身手的机会。可自从张仪入燕,苏秦就离开了蓟城,原本说好的旬日便回,可到如今已经是两旬过了,苏秦竟然还没有回来。子之大是困『惑』,以苏秦的诚信稳健,断不会无端食言,定是有甚隐情。百思无计,子之只好陪着春申君来找刚刚成为自己新婚妹夫的苏代。两人对苏代说了半个时辰,苏代终于答应带春申君去找苏秦了。

    燕山无名谷正是鸟语花香的时节,苏秦与燕姬也实实在在地过得逍遥惬意。日间放马,追捕一两头野羊。傍晚时点起篝火,烤羊饮酒恣意畅谈。月上中天,或在草地小帐篷『露』营,或在半山石洞中安歇,往往是日上东山,两人依然高卧不起。

    “唯愿两人,永远做这般神仙。”燕姬快活极了。

    “心下不清净,隐士也不好做。”苏秦却显得神情恍惚。

    “季子啊,当日拿得起,今日也要放得下。”燕姬知道苏秦心事,殷殷笑道,“你首倡合纵,为六国自救找到了一条大道。可六国不自强,上天也救不了。败根不除,纵有十个苏秦,又能如何?”

    苏秦一声叹息:“我还是想试试,这败根究竟能否得除?”

    “季子又要出新了?说说。”

    “扶持强臣当政,刷新吏治,造就新邦。”

    “季子,有这种强臣么?”

    “北有子之,南有屈原。”

    燕姬拨弄着篝火久久沉默,眼中慢慢溢出晶莹的泪花:“季子啊,我熟知燕国,子之是个凶险人物,靠不住。”

    “子之过分张扬,但毕竟是个实力干才,他能扫除燕国陈腐,教燕国新生。”

    “季子。”燕姬声音发颤,“莫非你想与子之联手宫变?”

    “田氏代齐,魏赵韩代晋,都催生了新兴战国。”

    “季子莫得糊涂。”燕姬很是着急,“此一时彼一时,齐国田氏取代姜氏,积累了一百多年。魏赵韩分晋,积累了两百多年。子之没有根基,只是燕国一个小部族,只有几万军马,纵然当国执政,也只能将燕国搅『乱』,使燕国更弱更穷,如何能使燕国新生?你要三思而后行。”

    “依你之见,苏秦只能无所作为?”

    “季子,为名士者当知进退。合纵之败,不在君无才,而在六国衰朽。连横之胜,不在张仪之才,而在秦国新生啊。”燕姬轻轻叹息一声,“合纵大成之日,你身佩六国相印,已经是功成名就了。联军攻秦,你更走到了名士功业的顶峰。天不灭秦,秦不当灭,你苏秦又能如何?难道没有纵横天下的显赫,苏秦就不会做人了么?”

    “燕姬,我也想隐居遨游,可总是心有不甘。若大胜一次,我会毫无牵挂地回到你身边。没有一次像样的胜利,立而无功,此生何堪?”

    “季子,明智者适可而止。燕姬不如你这般雄才,可燕姬知道,功业罢了还有人生。你如此执拗求成,可是如何罢手?”

    “燕姬,教我好好想想……”

    谷风习习,山月幽幽,俩人对着篝火,一时默默无言。

    朦朦胧胧中太阳已经在山头了,燕姬跳起来嚷道:“呀,好太阳!走,到山外转转去。”苏秦霍然站起,看明媚日光洒满山谷,也顿时振奋起来:“好!出山看看。”两人到山溪边梳洗一番,收拾好帐篷,从山洞马厩里牵出马来。

    突然,谷口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上山!”燕姬迅速将马拉进山洞,两人立即登上了山腰一片小树林。这片树林外,有一座象鼻般伸出去的岩石,站在上面,谷口情形一览无余。上得岩石一望,燕姬愣怔着只顾端详。苏秦目力弱,只看见谷口影影绰绰几个人马影子,又见燕姬愣神,连忙问:“来人可疑么?”燕姬道:“头前年轻人,身形与你相近,另外那个人,黄衫高冠,很眼生。看来,不是燕王找我。”苏秦道:“定是苏代有急事。走!下去。”

    谷口两骑已经走马入谷,左右张望,黄衫高冠者喊道:“噢呀武安君,你在哪里了——”

    “春申君——我来了——”

    春申君闻声下马,跑过来抱住了苏秦:“噢呀呀武安君,你做神仙,想煞黄歇了!”

    苏秦大笑道:“一样一样!哎,你黄歇飞到燕山,总不是逃难了?”

    “噢呀呀哪里话?好事。大大的好事了!”

    “好事?”苏秦一副揶揄的笑容,“楚国能有好事?”

    “噢呀呀,我可是又饥又渴,你这神仙洞府难找了。”

    “来来来,坐到溪边去。三弟,到那个山洞去拿。”苏秦兴奋地将春申君拉到山溪边大石上坐下,“先说事,少不了你酒rou!”

    “噢呀呀,还是武安君了!屈原还怕你没得热气了。”春申君将光光的大石头拍得啪啪直响,“给你说:楚王决意抗秦复仇!昭雎父子一干老对头,都做缩头龟了!”

    “呵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苏秦反倒淡漠下来,“楚王是要找张仪复仇而已。”

    “噢呀,洞若观火了。”春申君急迫道,“老实说了,楚王觉得合纵兵败是奇耻大辱,发誓复仇;秦国愿归还房陵三百里,请求修好;楚王拍案大怒,说不要房陵,只要张仪!并立即恢复了屈原的大司马兵权,又立即派我联络齐国共同起兵。你说,向张仪复仇,向秦国复仇,这有何区别?”

    “千里北上,是屈原的主张?”

    “也是楚王之命了。”春申君红着脸辩解道,“屈原上书楚王,主张请武安君出面斡旋齐楚,楚王赞同,黄歇便星夜北上了。”

    “明白了。”苏秦笑道,“你老兄先吃酒rou,容我揣摩揣摩。”

    “噢呀,你就揣摩了。苏代,来,先吃饱喝足再说。”春申君向苏代一招手,两人狼吞虎咽起来。

    苏秦径自过了山溪,顺着山林小道走进了那座隐秘的山洞。他知道燕姬的心思,但也想教她听听春申君带来的新消息,说说自己该如何应对。可山洞里静悄悄的,外洞里洞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猛然,苏秦看见铜镜中有一方物事。一回身,长大的石案上果然有一张羊皮纸,拿起一看,墨迹竟还没有干:

    君经坎坷,心志不泯。燕姬无意奋争。君可自去,毋得牵挂。

    颓然跌坐在石案上,苏秦一时心『乱』如麻。愣怔半日,长叹一声,苏秦将那方羊皮纸折叠好仔细装进贴身皮袋里,环视洞中物事,一阵酸楚难耐,咬牙举步间却又猛然醒悟,回头提笔,在洞壁上大书两行,“当”地丢下大笔,大步出了山洞。

    苏代迎上来低声道:“这是二哥的衣物,还有这把剑。”

    “你看见她了?”

    “没有,东西放在酒窖边上。”

    春申君脸上『露』出罕见的庄重,向着山洞方向深深三躬,高声喊道:“燕姬夫人,深情大义,楚国恩人了——”悠长的声音在山谷久久回『荡』着。

    苏秦长叹一声,接过包袱短剑:“不说了,走。”

    三骑飞出谷口,却闻身后一阵长长的骏马嘶鸣。三人回头,只见一骑红马正立在谷口山头,马上一人举着一方红巾遥遥晃动着。苏秦立马,双眼顿时一片朦胧,嘶声高喊:“燕姬——等我——”头也不回地飞马去了。

    日暮时分,三人到了蓟城郊野。苏秦将苏代叫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苏代便回蓟城去了。春申君笑道:“噢呀武安君,你还是回蓟城见见子之,我在军营等你一晚了。”苏秦断然道:“不用。我等得连夜南下,还得走齐国一路。”春申君惊讶道:“噢呀,你还想在这时候策动齐国?”苏秦笑道:“策动齐国,那要回头再说,这是借道齐国。”春申君更是不明所以了:“噢呀呀,这不是舍近求远么?多三日路程了。”苏秦低声笑道:“似慢实快。你不觉得,有人会截杀阻道么?”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黄歇蒙了。对!就走齐国了。”

    月亮初升,春申君带来的两百护卫骑士立即拔营。苏秦与春申君也弃车乘马,这支没有任何旗号的马队直『插』东南,沿着大海边人烟稀少的地带向齐国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