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除夕之日，紫禁城为这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也将自个儿红艳艳地裹了个遍。宫役早已将前几日的积雪扫成了堆儿，一垛垛地立在道路边。太监宫女们铺红地毯的，挂宫灯的，给宫匾扎红气球儿的，好生忙活。 米足总忍不住走出冷清清的北五大院，探出半边身子在门口看一看，小寿子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之前日日粘着她，如今人影也瞧不着了。 “米足，你这总在盼什么在哪？宫里赏赐都派好几日了，你怎还不换上？过会出去扫雪你穿一身旧衣裳，主子若瞧见了，新的一年触什么霉头都制赖定是你这丫头的缘故呐。”这些日子，米足尽心尽力照料佟姑姑，叫人惊喜的是佟姑姑既会读书亦会写字，在宫外长大的佟姑姑也上过些日子的学，米足足不出户又捡了个好老师。 “米足，你过会从北五门外的廊子东尽头一直扫到万春亭去，姑姑的活非得指望你来作了。” “佟姑姑作什么这样见外，只愿姑姑到了春暖花开之时，多走动走动，早日康复才好。”米足扶佟姑姑躺下，在屋子里点了盆柴炭，便拿了扫帚去扫雪了。 米足换上了宫里每人赏赐一套的新春宫服。洋红色的棉布作的右衽（扣扣子的地方）重襟（胸前交叉的样式）短马甲，浅枣红的上衣与宽裤子，前后都垂有小单裙，就是一块儿遮羞布，与民间富家千金穿的秀禾服中的裙皇样式类似却是两个等级。 宫女的新装与主子没的比，夹棉用的是主子用过的旧棉与内务府存放的成色次等棉混打铺的。镶用的皮料也是各宫主子赏的，花的白的灰的咖的都可能有，米足的福气在于两个姑姑都对她好，荣姑姑与佟姑姑分了她好些灰鼠皮。米足挑些颜色一致的镶在领口、襟前与袖口，整个身子才暖起来，米足读书之余也看看佟姑姑做针线活儿，佟姑姑把主子派下来的碎毛料左一块右一块儿缝起来作了一件小小的披风，搭在背心上，就不用担心坐时冷了。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怎么干活儿也冷得手疼脚疼耳朵疼。米足一面清扫积雪，一面想着小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百两银子连欠条也没写就不要啦，就是作了几个菜他吃。也没那样值钱呐，米足扫了一路的雪，却满脑子都是小寿子，待她扫到离万春亭还有几步路时，便听到太监一声喊道：“皇上驾到——”。 内务府的秀女早早地换上看各自的新装，东秀女一列，西秀女一列，中间不记名秀女两列。载淳一身威风的红缎满绣十二章纹镶八宝祥云坐正龙数条吉服加身，龙靴乃玄色漳绒精制而成，头戴金龙顶珠红缨（正红蚕丝，清朝皇帝帽子特用装饰）熏貂（貂皮中最上等品）围造冬吉冠（顶部金龙顶珠），衣缘各处紫貂镶嵌。（十二章纹，十二种图案象征着最高统治者的权力，日，月，山，星辰，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黻，？） 当载淳威风凛凛地踏下龙辇，米足正在万春亭处行跪拜之礼，听到皇上驾到，米足原以为能看到小寿子，匆匆跑去望了一眼，小福子是矮胖身形，大欢除了胖还是胖，小禄子那几个也不像，唯有皇上看上去有点像，米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忙跪在看尚未清扫的那块雪地里。 载淳正想跑过去叫米足起来，想了想，这一身的龙袍实在不便，载淳拍一拍小禄子，“瞧见雪地里那姑娘没？说朕免了她的礼，叫她继续干自个儿的活儿去。” 载淳一头扎进了内务府，元欣一直偷偷观察这载淳，心中窃喜，“皇上好英俊，而且好宽爱下人。” 荣玉儿捏看元欣一把，“发情了你，宽爱个屁，他怎么不宽爱宽爱我哥哥。” 载淳随意看了看西宫娘娘给他挑的“天仙们”，转了一圈走到荣玉儿身边，压低了声量，“姑姑还是别惦记你那哥哥了。朕比他该有多的罢。”载淳邪魅的笑容叫荣玉儿恨得牙根子痒痒。 一旁的元欣却真心痴痴地陷入了爱河，不曾想，皇上竟如此风趣且面比冠玉，眼挑似桃卧。瞧着荣玉儿身后的元欣瞧着自己的眼神，载淳飞霞扫面，未曾有哪个陌生姑娘这么盯着他看过。 荣玉儿斜倪一眼，便发现了载淳的羞涩，忙扯一扯元欣，“瞧你，皇上都给你看红了脸儿，你平日的淑女之态都哪里去了。” 元欣顿时满面连腮羞得红若艳阳下之枫林覆霜，在寒冷的冬日都能感受到那股快融了的疼辣气儿。 载淳就喜欢逗这好羞的姑娘，转身笑问，“可告知芳名？” “我……臣妾……”元欣一时不知认何谓自称。 “臣妾什么臣妾，个怂丫头，你还不是臣妾呐。”荣玉儿转身拍了一拍载淳。“她叫元欣，阿鲁特元欣。”荣玉儿性子急，看不惯载淳这么逗元欣。 “姑姑可别吃醋呐，朕赐姑姑‘荣淑人’的封号可好，姑姑也不用我啊奴才的为难了。” “皇上开玩笑罢，淑人是个什么位分，荣儿还从未听说过呐。”荣玉儿毫不留情地驳了载淳。 “姑姑的意思是，要做答应？常在？抑或贵人？朕允姑姑自个儿挑如何………？”载淳咯咯地坏笑。 荣玉儿可不是什么老实姑娘，哪里能叫这小子莫名欺了，荣玉儿抻一抻腰，清一清嗓子里的浊气儿，一把把胳膊搭靠在载淳肩头，秋波飞去，柔搭搭地回了他一句，“皇上…臣妾哪曾想到自己有这般福气，您老叫人家姑姑，不然叫一声‘荣儿’………”荣玉儿得意地戳了戳载淳衣襟。 载淳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瞪了一眼荣姑姑，“朕———不敢……” 旁边的秀女和太监嬷嬷都笑岔了气儿，元欣更是笑得泪也快出来了，载淳的滑稽与“幽默”算是令元欣大开眼界。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载淳摆了摆头，本想戏弄荣姑姑一番，倒反教她调戏了几句，除了抻她几句也没别的法子了。载淳侧身小声问了小福子，“内务府该有新作的宫服罢？找件来给朕换上，朕去御膳房瞧瞧。” “喳，奴才这便找去。” 不一会儿，小福子捧一件宫服替皇上换上，载淳摆一摆胳膊，“朕自个儿转去，都不用跟着了。”载淳穿一身深枣色缂丝镶毛宫服便自个儿从内务府侧门溜了出去，一众秀女大眼瞪小眼，皇上唱的哪出呐。荣玉儿心中虽然明白，到底于她不是坏事，安德海早便叮嘱她碰见这种情况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载淳来到了御膳房，这日的御膳房好热闹，御膳房与寿膳房的搭帘儿也拉了起来，各局的忙碌尽收眼底，局里的小厨役也都换上了整齐光润的新春宫装，围上雪白的围腰，荤局的小太监割rou的割rou，剖膛儿的剖膛，猪啊牛啊羊的一匹匹的摞得整整齐齐，珍馐处特送来了各种名贵海味与干货，寿膳房的厨役已开始清洗处理这些食材。 从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这半个月忙活好了什么赏赐也有指望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喜气儿，挂炉局的灌汤烤鸭前两日便挂了个齐齐崭崭，股长领着小厨井然有序地给红亮亮的鸭涂刷猪油保持烤鸭鲜饮。 素局的蔬菜一如往常，黄金的玉米粒装了几大簸箕，红艳艳的胡萝卜谁得如同一个小山丘，小白菜一颗颗地躺在菜架上，清油油的辣椒，紫亮亮的茄瓜儿，各自占着自儿个的领地安分而又招人，旁边的小菜架上还有几把花娘娘似的芹菜斜倚着那敦实的金灿灿的大南瓜儿，旁边儿的冬瓜与莲藕以原汁原味儿的魅力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绝妙滋味儿，各种新鲜的瓜菜便是老老实实躺着也不自觉了散发出诱人的清新气息，今日的素局清洗得越发干净清爽，连带瓜果的清爽都愈从里头扑了出来。 饽饽（饺子）局的各种口味的饽饽也一个一个地包了起来，水煮用的珍珠饽饽，油煎作的rou菜饽饽，锅涮用的花饽饽各式样儿的，一个个摆码在面案上的，随意放在簸箕里的，连着放入平底锅待煎作儿的，一个个元宝形状的饽饽还透着手上的热气儿；疱长们精心地督着厨师们各自在灶前为“年夜饭”忙活。赵疱未曾料到皇上今日会来，他只想着大年三十了，皇上今晚估摸着与两宫太后一同吃年夜饭去了，却不想今日皇上却又扮成小太监溜了来，“赵疱，可有给朕备小食盒。”载淳开门见山地问了赵疱。 “皇上，奴才今儿个确实没备呐，皇上能等，奴才这便去糕点局取些刚作的糕点，再去只刚烤起的全鸭如何。” “行行，快点便好，糕点取那解油腻的，有什么小酱碟儿，也给朕装一份，朕别处转转来取，说着，载淳转头便进了对面的帽库，“管事的是哪个？”载淳很少来这种地方，做活的妇人一大半儿是宫外招进来的，也不认得皇上。 一个嬷嬷定睛一瞧，竟是皇上，一月前载淳为给猴订套新衣裳时到这边来过一次那位嬷嬷对皇上有印象，那次便好笑，皇上竟然给猴作衣裳，这回估摸是配对宫花。“皇上，奴婢管这块呐，您想要什么，奴婢带皇上去那头柜架儿上挑去，妇人们手上作的多是半成品，瞧不出名堂的。” “朕，只挑对喜庆好看的便好，节日里要赏用的头几日都送去了养心殿，丫头都挑了爱的，朕再挑一对儿，晚上赏给秀女用的。”载淳在琳琅满目的架上摸来摸去，米足是宫女，太华丽的大绒牡丹她戴不了，各种造型奇异的堆纱大丽花她亦用不上，还有一支团梅流苏，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上头是红心儿白边作的小花围一团儿，下头缀了几条流苏镶了梅瓣儿，还有什么成对儿成搭的米珠嵌造银鹳，彩绒剪作儿的芍药花，红绒作的凤冠。 管事嬷嬷便问了，“皇上一件儿也没瞧上？哪家姑娘好福气儿，皇上亲自挑，且如此用心？” 载淳回头笑了笑，“朕养的母猴生了对猴崽儿，这些花儿太大了，小猴哪里戴得下。” “原是这样，皇上瞧的这边，是专门呈放主花饰的，娘娘主子都愿意把自个儿打扮得光彩照人，少不得这些。皇上若想单选小的，那边儿都是小簪，另一头儿是组好的钗子，一盒里头用一样的主料儿作不同的造型，您觉得哪边合适些？” “朕去那边儿看罢，”载淳走到西头，各式样的小簪顶上嵌玉花儿的，嵌剪绒喜字儿的，镶了彩蝶儿的，小簇樱的，折团儿绣球的。各有各的小巧与精致，载淳拿了支玉花儿小簪，“嬷嬷，朕就拿这支，替朕配个锦盒儿。” “皇上的小猴儿可真有福气，这些小簪都往日是西主子固定义髻时用的，上头用料讲究的很，瞧着虽小小的不打眼儿，是专用来搭配那只东珠顶簪，听说这颗硕大无比的东珠千年才产一回，是先帝爷特赐西主子的。西主子佩此簪必配这翡色花心淡绿玉花儿小簪十支，刘总管每次来配取成套首饰还给其左右插用蝶舞小簪与珍珠流苏。这有些样子新作的，娘娘未曾瞧见，日后宫中热闹过了了，这儿的花儿钗的都要送去东西两宫了，样式还不如今日多呢，呵呵呵……”嬷嬷与皇上东扯西说的，载淳只是微笑着淡淡地听着，“哎呀……奴婢……奴婢冒犯了，竟在皇上跟前聒噪……奴婢今日不曾料到皇上会来，这架儿上乱了些，烦劳了皇上择了。” “不打紧的，新年是百无禁忌，架上这样热热闹闹的，朕倒瞧着欢喜，嬷嬷不必拘谨，那玉花小簪子红心儿碧瓣儿的挺合朕心意的，嬷嬷给朕个锦盒儿罢。”管事嬷嬷忙从架子最下层取出一个红色暗纹缎作的小礼盒，替载淳将小簪子放了进去。 载淳回到御膳房，赵庖的小食盒也准备好了，“皇上，除了您吩咐的那些儿，奴才还放了几个刚煎好的rou菜饽饽，愿皇上在新春一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载淳笑了赵庖，放下一锭金元宝，“朕若真心想事成，赵庖可功不可没了。”载淳提着食盒，拿着礼品盒子，径自朝北五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