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苗疏税多不得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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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北院。 蒋守静手按剑柄,直直地站在书房,指挥一众兵士四处乱翻,眸光冰冷。“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了,钱守财快步走了来,垂首道:“千户大人!” 蒋守静转过身,皱眉道:“那三个鸟人打哪里冒出来的,干的什么鸟事儿?” “呆呆愣愣的那个是本地的石匠,名叫二狗,前些日子,他爹在我这里做工,暗地里竟背着我们偷摸贩卖石雕,被我抓了个正着。我便差人好好教训了他,但这家伙实在太犟,死不悔改,不肯交税,就被我打死了。我又让人将他的尸首扔到了石场,装成采石被砸死。本来,这次我打算拉那个二狗顶罪,正好跟他的死鬼老爹作伴,不知怎么又冒出一男一女,都有些手段,坏了我的事儿!”钱守财眸光阴冷狠辣。 听语气,他和蒋守静竟是极为熟悉。 “他们知道什么鸟事?”蒋守静眸中杀意涌现。 “估摸是知道些什么,要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凑巧!”钱守财咬牙切齿地道。 蒋守静冷哼一声,心知这家伙十有八九是想报私仇,不置可否,换了个话头道:“那个老东西就没表现出什么异常?这几日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鸟人,有没有什么可疑的鸟状?” “我一直在他身边,确实吓得要死,但也没见他露出什么可疑踪迹。这几天他见的人都是府里的老人,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钱守财小心作答。 蒋守静咬了咬牙带着几分怒容道:“就没见到那本鱼鳞图册?” “未曾。”钱守财小心翼翼地道。 “废鸟!”蒋守静大怒,“给老子好好找!不然非砍了你的鸟头!” “是!”钱守财缩了缩脖子,赶忙转身离去,刚走两步,又听蒋守静喝道:“回来!”只得赔着小心又走了回去。 “此间事决不能泄露出去分毫,找人把那三个鸟人做了吧!” “是!”钱守财笑容冰冷。 …… 赵心一和辰烟两人跟着二狗来到了家里。只见小小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石雕,有成品有半成品,有狮有虎有鱼有龟,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却都特别传神,透着一股子灵动劲儿。 赵心一和辰烟两人十分新奇,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赞不绝口。赵心一笑道:“看不出你人老实,做出的东西却灵动的紧!” 二狗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好些都是我爹做的。”不觉神色有些黯然。 赵心一察觉到了异常,心道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赶忙换个话头道:“来的都是客,我们都饿了,你这个做主人的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辰烟白了赵心一一眼,没好气地道:“骗子的脸皮真厚!” 二狗到底老实,什么也没说,一溜烟忙活了起来。赵心一满脸堆笑,向辰烟献殷勤道:“姑娘,闹了一上午,想你也是累了,快请进屋歇一会儿!”趁着二狗忙活,他反客为主当起了主人。 辰烟哼了一声,也没拒绝,跟着赵心一进了屋,两人四下打量一圈儿,一副破桌椅,一个破柜子,还有一张石块架起来的木板床,“家徒四壁”这个词兴许就是为眼下这个光景创的吧! 赵心一还好,并未怎么样,随意从桌子下面抽出一个方凳落了座。辰烟却是越看越惊,疑道:“看他手艺不错,做的东西也是上品,况雪花石雕销路也好,价格也不低,他家怎会贫穷至此?” 听到这个问题,赵心一疑惑更增,死死地盯着辰烟,这姑娘一身富贵气,未经世事,还有这么高的本事。早听师父说过,穷学文富练武,修仙更是修的都是金山银山,一般人家可修不起。再加上之前的那块金牌,和她这忧国忧民的说话语气,她十有八九是个显贵的皇亲国戚。 辰烟发觉赵心一正直直盯着自己,面色一红,叱道:“你这骗子好生无礼,是不是皮又痒了?”说着就要动手。 赵心一摆手笑道:“姑娘怕是不姓辰,而姓北燕的国姓——燕吧?” 辰烟陡然一惊,冷冷道:“你这骗子胡乱说些什么!不知胡乱攀拉皇亲是死罪吗?” 赵心一丝毫不惊,细细察言观色,她的前一句话带着几丝慌乱,后一句话却威严十足,绝不像一般人。他双眸微眯,有了个更大胆的想法,面上装作十分笃定的样子,决定要诈她一诈:“我猜你是公主,而你也不叫什么辰烟,真名极有可能就是燕辰!” 辰烟抄起了桌上的宝剑,赵心一吓了一跳,正要起身逃跑,她却又放了下来,叹气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心一不由吃惊,暗道我也就是随口一猜,还真他娘的猜中了!她真是公主,我偷了她的钱袋,毁了她的金牌,还把她卖到了青楼,这还不是个死罪? 他赶忙站了起来,咳了两声,故作高深地道:“一嘛是因为姑娘的那块金牌,二嘛就是姑娘全身散发的出尘气息,处处透着高贵,也就公主这种身份才能相配一二!” 这姑娘的确便是北燕的公主,燕晨。 燕晨翻了个白眼,嗔道:“小骗子,你还真是油嘴滑舌!” 赵心一赶忙为燕晨抽出一个凳子,又非常狗腿地用衣袖使劲蹭了蹭,道:“公主快坐,不知公主……” “住口!”燕晨皱眉,转头望向屋外,二狗还在忙活并未察觉这边动静,赶忙压低了声音,“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否则要你好看!还像以前一样称呼我。” 赵心一赶忙点头称是,又趁热打铁问了一堆的问题,这姑娘也真没什么心机,一口气全招了。 原来,下个月飞龙院就要开科了,各位年长的皇子都被皇帝派出去发“英才帖”去了,却留她在飞龙院继续修炼,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皇帝都不让她去。她心下不服,便偷了金牌,对师父谎称接了父亲的密令出门办差。她这师父正忙着开科事宜,也没多问,就由她去了。 不曾想,才刚刚跑到寿县,正准备大干一场,却遇到了赵心一师徒两个,偷了她的钱财不说,就连她偷来的金牌也给顺走了,还把她给卖到了青楼,差点把她给气死,东西是小,丢脸是大,这要是传回皇宫、飞龙院,以后还让她怎么混! 赵心一赶紧再次赔礼道歉,唯恐燕晨揪住不放,换个话头道:“这英才帖是什么?” 燕晨苦笑道:“其实就是请柬,请人参加飞龙院的入院科考!” “修仙不是世人所求吗?”赵心一有些诧异,“应该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才对,怎么还用的着你们这些……”压低了声音,“皇子公主亲自去发请柬?” 燕晨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这就得从北燕的建国开始说了……” 原来,如今五大家族之一的白柳岸柳家始祖柳神清当初问鼎青龙庆洲时,燕天行便是其麾下最厉害的一员大将,据说其当时修为已经到了化神期,符术冠绝一洲,立下赫赫战功,后来论功行赏,便将北楚国封给了燕天行,成了青龙庆洲唯一的一个异姓王。燕天行遂改国号为北燕,传承至今。 北燕也算是以武立国,太宗皇帝燕天行在世时,符术高绝,麾下符师众多,英才无数,挣下了灵符之国的美称,白柳岸对北燕也是礼让有加。然燕天行驾鹤西去之后,白柳岸又创下了修仙学院,乾仙院,名师众多,功法、宝贝也远胜本洲他处,北燕众多修仙者改换门庭,转投到了乾仙院,北燕地位从此江河日下。 北燕第三代皇帝——灵宗皇帝胸有大志,看到了其中危机,为与白柳岸抢英才、争国运,在宫中二十四衙门的基础上,又设了两个衙门,“飞燕局”和“护龙局”,对外声称是为了保护皇室专设的衙门,其实就是暗中培养修士的秘衙。学生是从民间暗中挑选出来的,都是身具灵脉的修仙胚子,自小培养,并许以高官厚禄。这么弄了十几年,还真为北燕培养了不少英才。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灵宗皇帝的儿子四皇子与大皇子争夺皇位,为了取得白柳岸的支持,主动将此事泄露给了白柳岸。白柳岸当即下了一道诏令,大意说是灵宗皇帝为青龙庆洲培养人才煞费苦心,白柳岸大加表彰,愿意派人帮灵宗皇帝在飞燕局和护龙局的基础上建立修仙学院,并赐名为“飞龙院”,作为乾仙院的分院,院中所有杰出弟子皆可报考乾仙院,合格者准予入院修行。 “厉害,真是厉害!”赵心一啧啧称赞,“好一招釜底抽薪!这么一来,你们北燕国算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燕晨瞪向了赵心一,后者赶忙道:“既然如此,你们还大费周折发英才帖干什么?” 燕晨叹了口气道:“这不是希望他们能够感念知遇之恩,以后主动留在飞龙院,留在北燕嘛!” 赵心一一时无语,没想到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也有富人的愁!转念一想,自己不正要去飞龙院嘛,赶忙道:“姑娘,你看看我,”燕晨一脸诧异地望了过来,他拍了拍胸脯,由于用力过猛,拍的自己咳嗽了两声,“咳咳……我就是那种特别知恩图报的人,人家给我一碗水,我就还人一口井,你那个英才帖不如给我几百张?” “几百张?”燕晨眼一瞪,“你要这么多干吗?” 赵心一暗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要卖了,嘴上却说:“我这不是看姑娘辛苦,想主动为姑娘分担些嘛!” “就你?”燕晨一脸的不信,“你这骗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赵心一叹了口气,一脸的委屈,还待要争辩。二狗那边已经端来了饭菜,两个菜根窝窝头,一小碟腌菜。粥倒是不少,足有一大盆,可是米粒却少得可怜,数都能数的过来。 “那个……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二狗显得十分局促。 赵心一也不客气,拿起一个窝窝头夹了一筷子咸菜便大口啃了起来。燕晨鼻子有些酸,瞪了赵心一一眼,正要张口,赵心一却抢先道:“真是好吃!”给燕晨使了个眼色。后者略一犹豫,也拿起窝头吃了起来,一脸的难以下咽。 赵心一又美滋滋地喝了一碗汤,很是知足。两人吃了,二狗笑了笑,出去收拾锅灶去了。 燕晨心里很不是滋味,皱眉向赵心一道:“喂,我之前问的问题你还没有答我呢!” 赵心一没心没肺地道:“什么问题?” “他家为什么这么穷?” 赵心一望着燕晨冷笑道:“这还不简单,苛捐杂税多又重呗!” “你胡说!”燕晨怒喝道,“我父……亲以身作则,省吃俭用,能省就省,从未加过税,收税有据,束民有方,怎么就税重了?” 说到这个事儿,赵心一根本不忌惮对方身份,丝毫不让,正色道:“你们的事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匠户,手上没有一分田,只能做个石匠,靠雕石为生,但当地买卖石雕皆由大户控制,旁人私自买卖那是自触霉头,轻则遭毒打,重则可能连小命都要丢掉。要想自己贩卖,只能运往别处,可个人贩卖石雕,物重量少,租船、雇人费用会很高,再加上沿途税卡层层剥削,待运到彼处,不赔个底朝天就不错了!所以,他只能将其就近贱卖给当地的囤户,由囤户出货变卖!倘若遇到个心善的囤户,勉强能挣个糊口度日的钱。否则……”冷笑不语。 “你胡说!”燕晨大怒,“哪有这么多的税?” “那我给你讲个我亲眼见到的故事!”赵心一叹了口气,“寿县的张三做的是贩卖灯草的生意,他运了一船的灯草从寿县到丽山府宏远县去卖,经过敦炽县收了他五两银子税钱,经过鋥陵县又收了他五两银子税钱,而他这船灯草总共才值七两银子,眼看要到宏远县税卡,还要收五两税钱,他便哭着把灯草全扔到了水里!你说这税重不重?” “你……”燕晨气得说不出话来。 赵心一接着道:“我再告诉你,根据北燕律令,不单是二狗,就连他的子子孙孙也都会是个匠户,永世不得脱籍!” 燕晨紧咬贝齿,恶狠狠地瞪着赵心一,后者不卑不亢,丝毫不服软,他早就想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讲讲道理了,今天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只是,不曾想第一个针对的人竟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虽然过了嘴瘾,但心里特别不爽利,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们在干什么?”二狗一回来,被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大跳。 燕晨向着二狗道:“我来问你,你外面一个石雕能卖多少钱?” “做……做得好,差不多能卖三四十文。”二狗被燕晨吓了一跳。 燕晨皱了皱眉,望向了赵心一,那神色意思就是虽卖的不多,也没你说得那么少! 赵心一摇头道:“折去矿税还剩多少?” “十几文!” “‘户律’规定,矿税只得取二到三成,不得超过四成,谁这么大的胆子?”燕晨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狗不敢搭言,赵心一突然有些不忍,心想她倒也心善,毕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语气不觉柔和了起来,开口道:“你可知‘包税’一说?”见燕晨一脸的茫然,“所谓包税,便是前代西宗皇帝为了充实自己的私库,也就是你……”咳了咳,赶忙改口,“就是皇室的内廷私钥库,专门派遣内侍到各地充当矿监税使,收取矿税,内侍们只管捞银子,不愿麻烦,便将许多矿都承包给了当地的大户们!约定好了每月收多少税,多出来的都归大户们,少的则需要大户们自己补。” “那些大户怎么可能自己补,他们只管往自己钱袋子里装钱,谁管平头百姓的死活。这么一来,百姓们就又多了一层盘剥,苦不堪言。有道是,苗疏税多不得食!” “一派胡言!我……”燕晨怒斥道,“当今皇帝体恤百姓,早就将所有的税钱都纳进了国库,皇室内廷私钥库根本就没几个钱!” 赵心一转头向二狗道:“白石县的矿税要交给谁?” “都要交给钱老爷和洪老爷,就是我们今天在门口见到的那两个!” “他们竟如此大胆,找死!”燕晨从桌旁抄起宝剑就要出门。 赵心一伸臂挡住了她的去路,后者怒气冲冲,拔剑就要斩,赵心一急忙道:“我的小姑奶奶,他们背后还有人!” “还有谁?”燕晨剑抽一半,停了下来。 “小姑奶奶,你也不想一想,他们要是背后没人,能有这么大的口?不怕撑死?”赵心一有些哭笑不得,“我都查过了,这个钱凌武是户部尚书钱凌虚的弟弟,那个所谓的钱南院就是钱凌武给钱凌虚准备的。而洪志御则在白石县经营多年,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洪江成的侄子。这两位好的穿一条裤子,而他们的后台一个管北燕的钱粮,一个管北燕的兵马,哪个不是权势滔天,就是当今皇帝动他们怕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况且他们背后有没有人还不知道呢!” 赵心一话说得难听,尤其是最后一句,燕晨气得肺都快炸了,更可恨的是她竟无言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