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风
我是云，小小的剑术学徒。十三岁才被师父允许学习他的剑道，但我并不会因此气馁，我发誓会成为他的骄傲。 我留在艾欧尼亚，不再去任何地方，不再见任何人。与我相伴的只有我的剑，她也叫云。这是很久以前一些剑道者小小的一个偏执，我想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人和我有一样的毛病了。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向师父挑战，他从不出手，更不允许我出手。 其实我才不打算出手呢。那些人虽然无比嚣张，在我眼里他们通常却很弱，也有个别的，更弱。 后来就没有人会来挑战了，但我却还是在等待着一个人。 师父成了一个不敢接受挑战的剑客，已无法成就任何人的虚名，他像一个古老的故事被世人遗忘。世上又出现新的第一剑术大师，而我等的人正是他。 但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年。 真的是好漫长啊，不过也足以让我克服一个个难关变得强大起来。 师父不让我学他的剑术，我就自己琢磨。师父不肯传我他的道，我也自己领悟。 九年后，我感觉那个人快要来了，但我却没有强大到有资格挑战他。于是，我最后一次恳求师父：“我是你唯一的传人，你总不能让无极剑道在我这里断绝。” 师父异常冷漠：“不，它应该断绝。因为，它本就不应该存在。” “为什么？” “因为它太强。” “强不是好事吗？” “强大是永无极限的，如果一个人追寻无极之道，就等于走上不归路。无论你最终得到了多少，你都会发现在追寻的过程中你失去了更多。” 我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固执，所以只能劝解说：“既然无极剑道有不好的地方，那我可以改变啊。” 师父笑了，声音却冰冷：“你不能，没有人能做到。无极剑道传承了三千年，就像一条奔涌的河流，一旦接近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改变也无法逃脱，只能随波逐流，而它通向的却是地狱。死亡才是尽头。”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恳求过他，既然师父如此坚决，那我就偷偷学呗。嘻嘻，娘从小就告诉过我，如果你想改变一个男人，永远不要说给他听，默默去做就好了。 男人的嘴是最硬最固执的，但他的心可以被悄悄融化。 可是，我却错了。 我用一个月偷偷学会了无极剑道的基础，还掌握了一个强大的剑招。 师父却用一个眼神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用一句话将我驱逐。 “你走吧，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绝不会让你走上和我一样的道。” 这一次我真的寒心了，我想如果娘还活着她也一样会寒心，她用了一辈子也没有改变这个顽固的男人。 我看着他，留给这个男人最后一句冰冷的话：“现在你不是我师父了，我走了。无极，你就陪着你的剑孤独终老吧。” 我离开他，离开荒山小院，离开艾欧尼亚。娘说过这个男人最害怕孤独，我就是要让他孤独，让他害怕，让他后悔。 但是一年后，我自己却先后悔了。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无极，想起他其实已经很老了。想起他会在孤独中度过剩下的时光，我就害怕极了。 无极一生都在追寻剑道，永无止境。他的话是对的，没有人能想象在这个过程中他失去了多少。而当他终于懂得要去珍惜些什么，我却在那个时候离开了他。 天哪，我不光愚蠢，简直也跟他一样的固执。 我的心软了，我原谅他了。我要回去陪伴在他身边，赶走他的孤独。 我回到艾欧尼亚，回到荒山小院，回到他身边。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接近他。我与他之间仅仅隔着一抔黄土，一块墓碑。 他死了…… 曾经的天下第一剑术大师，最后的一个无极剑道传人，死了，死在这荒山小园里，只留下一把木剑，一块无字碑。 是的，一把木剑，因为无极的剑一年前被我偷走了。是的，一块无字碑，因为像他这样的剑客失去了自己的剑死也只是个无名之人。 我用无极剑在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圣剑——无极。 我想在下面添上自己的名，然而我却没有资格，也害怕他会不高兴。 能在一位剑术大师墓碑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只能是他剑道的传人，而不能是他血脉的传人。 但我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有资格，我不要再做云，我要成为云.无极。 我看着那个杀死无极的人，我认得他。他正是十年前我就在这里等待着的那个人，他是里托。 我对里托拔剑，我要杀了他。我尝试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 但我不会放弃，只要他不杀我，我就会一直下去。 他的确没想杀我，他居然想改变我。哼，他的行为蠢得可爱。 我假装顺从他，继续挑战他来磨砺自己的剑术。 里托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他和无极只战了一次，对无极剑道的了悟居然胜过了我十年的努力。他想把我训练成无极剑道合格的传承者，然后杀了我以此完成他对无极剑道未尽的挑战。 我偏要和他作对，为了不让里托如愿，也为了不让无极心寒。 从里托的身上我看到了当年无极的影子，对剑道的无尽追寻让他们迷失在里面，失去了太多东西。 我终于明白了无极的苦心，我决定放弃无极剑道，我今后在剑术上的唯一的追求就是要击败里托。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那么恨里托了，也许是因为他很可怜吧。我想我只要打败他就好了，这就够了。因为无极说过，世间真正没有止境的是仇恨，即便你明明已经醒悟，也无法放得下。 无极是对的，十年来有无数人来找他挑战，大部分是为了虚名，但也有人是为了仇恨。无极年轻时为了虚名挑战过无数强者，当然也杀掉了几个。然后那些强者的传人来挑战他，来杀他。无极用强大的实力吓退他们，但无极说只要他不死，终究还会有人来。 哼，我才不会成为那些人一样。无极并算不上我真正的师父，他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所以，我认为自己其实放弃了仇恨，我只是想击败里托来报答无极养育我长大的这点恩情。哼，仅此而已。 然而我很快发现这个目标似乎也永无止境，里托真的太强了，简直成了第二个无极。 在不断的对战之中，我们两人一起变得强大。他成就了我，我也成就了他。 我越来越像是无极剑道的传人，而他也越来越接近于第一个能战胜无极剑道的人。 好在我立刻醒悟了，我开始彻底放弃无极剑道，甚至放弃一切剑术。 我开始感受身边存在的美好，珍惜眼前的事物。那段日子，生活依旧单调却开始有了乐趣。 每天，我摘菜、做饭，他劈柴、狩猎。剩下的时间，只有战斗。 是的，里托发现在自己即将得偿所愿的时候我居然不配合他了。因此，他变得疯狂，每天都要和我战斗。 我只好应付他，用生活里随便领悟的剑招和他对抗。 冬末春初，荒野里吹来的风乍暖还寒，而且飘忽没有方向。我想象着风里马上会飘来的花香，手中的剑也变得像风一样飘忽不定，既不攻击，也不防御。哼，我不过是让他陪我玩。 里托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我很开心，呵呵，我想那时他或许已经被我打败了吧。 所以，我或许也可以放下了。 于是，当有一次他气不过而刺伤了我的时候，我丢下剑，闭上眼睛，我说：“杀了我吧，来，杀了我。” 可是他居然不敢杀我，从那以后我就只用这一招来对付他，把他吃得死死的。 我虽然还不能摆脱他，但他也不能妨碍我享受生活。 我学习做饭并给他吃，他不吃，我说：“那你杀了我吧。” 我上街时给他捎两件礼物，他不要，我说：“收下，要不杀了我。” 我嫌他每天练剑脏兮兮的让他洗澡，他不听，我说：“你臭死了，干脆杀了我吧。” 里托偶尔还是会和我战斗，但这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这样的生活不仅让我觉得有趣，更让我领悟出新的道。原来世间并非所有的道都为了追寻力量，也并非所有力量都为了破坏。 剑道，亦然。 一年后，我居然越来越强了。 我的剑术更加飘忽，学习风里的云那种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也学习潭中的水那种绵柔幽深，含蓄包容。更奇怪的是，我的心也像剑术一样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我时常看着里托，觉得他已不再可恨，只是可怜又有点可爱。这让我有些迷茫，无极此生的悲剧并非因为里托，但无极最后却是死在里托的剑下。 我可以不恨他，但怎么能觉得他可爱呢。 好几天，我都远离他。我在无极的坟前种花，开垦荒废的小园。我用比领悟剑术更多的时间来研究厨艺，我开始织布、缝衣。 我试着去感受在无极的生命中最后那段光阴他在这里所感受的，重复着他重复过的生活。 是的，这才是生活。 日子一天天重复，过得一日仿佛一生都看到了头。但你不会厌烦，反而更加珍惜每时每刻。这就是无极放弃剑道之后的生活吧，这也是无极想要我过的生活吗？ 我看着里托，他其实就是第二个无极。他在剑道上的追求同样是一种无止境的目标，他也将耗费一生时光，最终才会意识到生活中其实处处存在着道。 这，多么可怜。 我冒出一个想法，我要改变里托，我要让他放弃他的剑道。这样我就等于打败了里托，而我自己也没有陷于仇恨。我想这是我与里托还有无极三个人之间所有事情最美好的结局。 于是，我又开始接受里托的挑战。 生活让我找到自己的剑道。 我的剑招攻不为攻，攻无所向；我的剑术没有目标，也不在乎胜负；我的剑道，它只为守护我生活中的美好。 里托的攻击像狂风暴雨，他的愤怒亦然。但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他生气的样子真固执，真傻。 我们斗了整整两年，不分胜负。 这天，当我们又一次拔剑相向，有个人闯了进来。 那人是来寻仇的，他说二十年前无极杀了他的父亲，一名剑术大师。 他说：“此仇不共戴天，无极在哪里，让他出来受死。” 无极当初说得对，只要他没死，寻仇者终究还是会来。 现在无极死了，他的债，我来偿吧。 我击败那个人，然后闭上眼睛说：“如果你还是无法忘记仇恨，杀了我吧。” 无极的一生几乎都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但他最后知错了并且阻止我走上他的旧路。这一点，他就算是个合格的父亲了。 我愿意为无极而死，这样他留给别人的仇和留给我的恨都可以终结。只要我一个人放下，我，寻仇者，里托……所有人的故事都将圆满。 但我没有死，而且我错了。 “世间真正没有止境的是仇恨，即便你明明已经醒悟，也无法放得下。” 好气哦，为何无极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对了呢。 那个寻仇者想杀我被里托阻止，里托要杀他被我阻止。我放他走，并且希望他能放下仇恨。 可笑的是，我很快发现自己却无法放得下。 我伤得很重，里托一直照顾我。 我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并且在那关心里慢慢找到不一样的感觉。我发现他是爱上我了，而我其实从很久前就已经有些爱他。 但是，是里托杀了父亲，我可以不仇恨他，却怎么可以与他相爱。 我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所以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 伤好的那天，里托说他要娶我。我看着她笑了，那是真心的笑。然后我赶他出去，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哭，那也是真心的哭。 然后，我努力整理好心情。 那天我洗了他所有的衣服，做了他最爱吃的饭，把他的被子拆了清洗过又缝好。 洗一件衣服他盯着我看了半小时，做一道菜问了他四次“淡了吗”他每次都点头，缝被子的时候他只顾靠近我把两个被角都叠在了一起。 男人在被爱的时候像个调皮的小孩，当他也懂得爱时会慢慢长大成熟。我这样想着，终于放心离开。 在这几年中里托改变了很多。他杀人的剑切过萝卜、砍过冬瓜甚至耕过那片小园子，他只会握剑的手拿过斧头、提过菜刀甚至接生过一头小羊羔。 四年了，里托不再是一个只痴迷于剑的大师。也许再过两年，他就会和醒悟后的无极一样成为懂得生活的大师。 所以，我可以离开了。 我经过山脚下的时候，发现那个寻仇者，他居然在这里一直守着。 我不想理他，他却一直跟着我。我烦了，让他杀了我算了。他却不杀我，反而开始追求我。 这个人不仅可笑而且固执，他陪着我走遍了整个瓦洛兰。他对我很好，每件事都做的小心细致，一直坚持了整整一年。 我或许被他感动了，或许是烦了，于是答应了他。 为了爱也好，为了补偿他也好，又或者害怕某天里托会找到我们，会杀了他，那样仇恨又会无休无止。总之，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一年后，我们有了个儿子。当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无极剑道将继续在这个小生命的血脉里传承。一如当年娘怀着我的时候一样，这是宿命。 我给孩子取名叫易，易就是改变。我希望，这种不幸的宿命从他开始改变，在他身上终止。 然而，我又一次错了。 易刚刚学会走路，我的男人就开始教他学剑，并且告诉他我们有一个仇人叫里托。 我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并没有放下仇恨，我和孩子都是他复仇的工具。 于是，我杀了他。 在离开四年之后，我重新回到艾欧尼亚。里托已经在这里娶妻生子，成为最著名的剑道馆里最伟大的剑术老师。 他似乎已不再追逐虚名，但却声名远播，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术大师。 据说他的剑快到了极致，只需攻击，从不必防御。但他从不真的攻击谁，只用手中一把剑封尽天下所有剑招的攻击，所以他被人称作【封天剑圣】。 我很开心，我知道他终于还是被我改变了。 不过又听说他只允许自己的弟子称他【天风剑圣】，这个，我就不懂了。 我找到了里托，我们彼此寒暄，讲诉分别四年里各自的生活。 我们都显得很平淡，听着别人的故事，从自己嘴里说出的也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 然后，我把易交托于他。还有，我的两把剑。 家族传承的圣剑【无极】留给了易，当然剑灵已经被我封印，我希望无极剑道永远不要在他身上苏醒。我自己的剑则送给里托的孩子，里面封印着我的剑道，我希望它有机会传承下去并且在将来某一天帮得到易。 我呈上自己的剑对着里托笑了笑：“她是云，请照顾好她，希望她能遇到一个有缘人。” “是吗……”里托愣了愣，然后呈上他的剑也笑着说：“他是风，请照顾好他，因为只有你懂他。” 我开玩笑说：“他叫风吗，呵呵，所以你不会也有个名字叫风吧？” 里托忽然看着我，他说：“云，离开那个男人，我愿意和你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们……” 他想抓我的手，我赶紧躲开。 第二天，我匆匆离去，离开这里的一切，告别所有的过去。 我最后想起那两把剑，云和风。呵呵，真可怜。 如果一朵云想要靠近一片风，只能成为风的羁绊。它们越靠近，云就越能感觉到自己早已支离破碎。 原来，这故事的一开始，就像宿命一样早已注定。 （PS：建议此章与第153章《云》一起食用，效果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