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关逢候骑（下）
自太宗时候，羽林军便是君王的嫡系部队，职责在守卫皇城安全。羽林大将军虽然碍于兵部尚书与左宰辅双重调令，不得不协助搜捕重犯，但陈朝河明白，有前车之鉴在，上司羽林大将军不想过多参与宫闱间的争斗，所以他仅带来了无关痛痒的百名不当值将士。但当他认出了画像上的重犯是那位一枪破军八百半的狠角色后，更是决定按兵不动，尽量避免与那位武皇年间名动天下的散骑常侍直接碰面。 按兵不动总有前提，比如此时，兴庆宫方向飘起浓烟，陈朝河终于不能再充当局外人。兴庆宫是三大殿之一，尤其是隆基帝登基后几经扩建，嫣然已是新的军国政务中心。最重要的，兴庆宫属羽林军防务，如果有所闪失，自己难辞其咎。想到这里他翻身上马，一声号令，带着百名羽林将士齐刷刷向兴庆宫奔去。 钟离荆曾触及这个帝国的中枢，知道除了明面上的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外，还有专门防务江湖豪侠与大神通修士的神机营与破虏堂，都是自己今晚能否顺利离开长安的不确定因素。虽然不明白为何现在都不见一名武道高手参与搜捕，但自己一定要赶在黎明前逃出长安，迟则生变。 待羽林军撤出荐福寺后，钟离荆摸黑来到塔下，正要上楼，突然左侧一块石碑后传来脚步声，钟离荆面色微变。自己出入荐福寺十分小心，绝不会被人跟踪，除非有人专门在等自己，心念急转间，手上已顺势提起了定军大枪，仔细盯着石碑。 石碑后走出的，是一名面色红润的年轻僧人。 “施主莫惊慌，有人让我在此等候。”僧人瞥了眼铁枪开口道，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那人让我转送这枚丹药给你。”说罢不等他开口，便将锦盒塞到他手中。钟离荆眉头一皱，小和尚虽然年龄不大，但走路步法与出手手法都暗合攻守之道，虽然只是递出个盒子，却有意避开了周身各大禁制。这不禁让钟离荆吃惊，究竟什么人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又是什么人能料到这若大个长安城，自己会躲在这小雁塔里？还未来得及问询，小和尚接着说道，“那人还让我转告施主，‘缘聚缘散，同为失路之人，丹药也只是尽人事，请足下节哀。’”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禅房方向走去。 “失路人？”钟离荆喃喃自语。 朱雀大街喧哗声再起，已容不得他多想，钟离荆提气纵身，起伏间已没入荐福寺塔内。塔顶上，皇子还未醒来，钟离荆紧张地捏起月娥手腕，脉象已微弱到不能察觉，他颤颤巍巍地呼唤了两声，月娥却仍如熟睡般不闻不动。钟离荆想起锦盒，连忙打开，只见是枚绿豆大小的褐色丹药，同时一股清禅异香从盒内飘出，闻之让人精神大震。钟离荆精通医术，虽然不知这药丸的功效如何，但却明白绝对是世间罕有的仙丹妙药。于是不再多去想，将丹药度到月娥口中，并催动内息助她吸收药力，不多时，月娥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 钟离荆将她拥入怀中，浑厚的气息运转周身，少时自己已如火炉般guntang。月娥经脉已封，真气无法在其体内流转，只能靠此法保持体温。许是丹药见效，不一会儿伴着一声轻咳，月娥幽幽转醒，钟离荆大喜。 “荆郎，你的胸膛真暖和，能睡在这里，我好开心……” 钟离荆听到爱人情话，挤出一丝苦笑。心中已然明白，“如今自己二人已狼狈到这般境地，朝不保夕，没想到她醒来想到的仍是与自己这片刻的相处，想想自己多年来只想着是她先负了自己，心中满是芥蒂，原来春花秋水，她念自己并不比自己爱她少了一分。” 钟离荆缓缓卸去真气，他向来自负料事如神，可这女儿家的心事，却始终不能揣度。他缓缓走到窗口，仔细观察着城内动静。如今不是缠绵的时候，整个长安已被惊醒，此地不宜久留。 月娥缓缓将额头靠向案边长枪，偷偷蹭下一缕长发，将其放在盛放丹药的锦盒内。 “荆郎，荆郎。”她看着他，口中一遍遍喊着情郎的名字。 “月娥，今夜我们必须离开长安，”钟离荆避过她炙热的目光。 “荆郎，我不奢望能逃过此劫，只希望你能在我清醒时多陪我一会儿，让我多喊几遍你的名字。”月娥喘息了片刻，“未来，一定会有一个比我好百倍的女子，她会温柔待你，可是，不管山巅海口，当你带她游历山水时，别忘了也默默喊几声我的名字，算是……算是我俩互不相欠。”月娥说着，偷偷将锦盒揣在皇子襁褓中。 钟离荆一时鼻酸，用手势止住了他的话语，恰好此时，一骑从兴庆宫奔出。不等月娥接下来的说话，钟离荆已将皇子系在胸前，又将月娥背在身后，他提起铁枪，从荐福寺塔跳出。虽然前后均有拖累，但钟离荆的动作似乎丝毫没有收到阻碍，他单手将长枪依次插到各层的墙砖内，飘来荡去，想来这两年里所有听过他唱戏的观众都不会相信，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落到地面，钟离荆借着月色东躲西窜。大部分的搜查部队已被吸引到了兴庆宫方向，他反其道而行向西奔去。 来到西市大街拐角，钟离荆将月娥与皇子解下，手指放向嘴边，示意月娥不要出声。 “哒哒哒哒”街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数个呼吸间，已奔至他身前。钟离荆跨步跃起，左手抚上骑士咽喉，右手已将他拉下马来。骑士手中握着缰绳，还不急松开，骏马已随其扑倒。骑士想张口说话，怎奈咽喉处抵着手指，不能发出一丝声响。钟离荆回手一掌将骑士打晕，单臂将骏马拉起，连人带马拖进巷子里。 再出来时，钟离荆已是一身官服打扮，而月娥也已套上了他的服装，她本消瘦撑不起这身玄甲，而当皇子裹在怀中时，正好能将衣服撑起。看了一眼腰间令牌上硕大的“兵”字，钟离荆将月娥轻轻扶到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宽大的甲胄刚好从正面把月娥遮住。 将朱漆书函放到怀里，钟离荆缓缓穿过西市，布政、颁政坊，直到遥遥看见景耀门，悄悄躲到辅兴、修德两坊中间的巷子里。他在等时机，等云朵遮住月光的时机。 良久，天色一黯，就是此时，钟离荆策马奔出，百丈外高声大喊，“兵部八百里加急，速开城门。” 折腾了大半夜的监门卫长官刚想眯一会儿，突然听见远处的呼喊，忙走向城头观看，一物迎面飞来。监门卫抬手一看，竟是兵部令牌，虽然隔得老远看不清来人容貌，但自己隶属兵部，又听到是兵部的八百里加急，再联想到今夜城中变动，监门卫私下猜测八成是兵部发往安北大营的密奏，于是不敢怠慢，噌儿地站起，在城墙上大声呼喊，“快，快开城门，放吊桥，他娘的，都睡着了是不是，”说完拿着“上官”令牌往城下跑。 监门卫长官三步并作两步下到城门口，来人兵马越行越近，只是为何不见减速。能做到京城十二外门监门长官，此人并非庸人，若非折腾了一晚精力不济，若非乌云蔽月看不清来人，若非当差多年从未遇到闯门情况，若非时机、身份衙门、出城方向并无任何不妥，他也不会边开城门边检验身份。 当他看到驿卒手提长枪，骑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背后还依稀还有个人影，越看越觉不妙。忙大声喝问道：“来人止步，上前通报姓名。” 钟离荆自然不会搭话，枪杆猛拍马屁股，朝着已开出一线的城门飞奔去。 “速关城门，捉拿嫌犯。”说罢监门长官提起手中长戈，与身后集结的十几名亲兵摆开拒马阵势。这位监门卫长官出身朔北斥候营，累计军功回调京城防务，这几年京城安逸，虽有些疲惫懈怠，但骨子里仍透着股狠劲，自负只要一心防守，拖到禁军支援不成问题。 然而他低估了钟离荆的长枪。 来骑冲到面前，只见枣红大马突然跃起，马上之人单手扬枪，霎时刺出。只闻一声破空巨响，监门卫长官已人事不知。 当这位监门卫长官醒来时，身边站着羽林长使陈朝河，十六卫兵马正收拾街道上的尸体，他顺着街道上浅浅的痕迹望去，远处城墙已轰出三尺长的大坑，一阵余悸，原来那人并不想要自己性命，可自己这仕途怕是到头了，这与杀了自己有何区别。 陈朝河冷脸看着躺在地上的监门卫长官，像是在看一具死尸。转身对身后副官道：“速去兵部与大都督府，禀告尚书及大都督，飞鸽传书给京畿卫城部队、北大营，火速拦截此人。” “是！” 此时，城北大都督府，一身富态的老者吹了口茶沫儿。身旁站着时任洺州参军的中年将领，中年将领取过桌案上的册子，轻声读道：“圣历元年，武皇南巡赣江，临江拍栏，言，‘观大江滕王阁，才知朕这江山锦色，才晓这天下何为英雄少年，忆高宗皇帝曾言，这百年才情，子安独占八斗，而我得钟离，尤胜子安矣。’” 富态老者慢慢闭上眼睛，仿佛用尽这一甲子的气力，缓缓道：“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