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电之国、第四节 百里瀚海
孔定边和他的队伍，止步于“百里瀚海”之前了。 “森林大道”两边遮天蔽日的古老树木变得逐渐稀疏，待越过一个隘口之后，一片广阔的沙漠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不，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因为在灰色的沙丘之间，竟然密密地分布着大片大片的草地，甚至还有稀疏的灌木和乔木……也许称之为“荒原”更加合适。不过，在这自古以来林深水密、河网遍布的南方，蓦地出现如此之大的一片荒原，让人感觉别扭极了。也许，人类的工业化对于气候造成的不可逆转的改变，对于那些卷土重来的植被地貌也形成了永久性的改变——在这些本应是雨水丰沛、植物繁茂的丘陵地区，竟隐约出现了沙漠化的征兆——小规模的沙地如同大地上星星点点的、丑陋的斑秃，大量地、分散地、突然地、毫无规律地在森林之间出现了。 孔定边依旧骑着他的那匹青色的高头大马。长途跋涉，已经让这头可怜的畜生精疲力尽。原本健美的曲线变得干枯削瘦，身上的毛也大片大片脱落。前面还有100公里的凶险莫测的路程，需要它驮着它同样疲惫不堪的主人平安走完。 “都准备好了吗？”孔定边眯上了眼睛，看了看前方渺无人烟的荒原。南方潮湿的天气，使得这片“百里瀚海”总是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支宝贝一般的望远镜仔细观察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准备好了，大帅。”一名“军委会”的中年人靠了过来，“一共22台大车，400个水囊，全部装满……” “粮食还有多少？” “还能坚持四天左右。” “穿过去，最快也要四天呀……勉强够，勉强够。唉，大车和牲口都损失了，太少了……”孔定边长叹一声，心猛地沉了下去。如果横越沙漠途中有什么变故，这二百来号人将活活饿死！ “从现在起，执行最严格的饮食和水的配给制度。所有军官和男人在量上减去三分之一。绝对优先保证孩子。这是我的命令，传下去！”孔定边突然激动起来，气咻咻地看着那位汉子。 那人吓了一跳，脑袋一缩，赶紧小跑着离开传达命令去了。 滚滚人马踏进了沙漠。 沙地并不松软，因此行走不是很困难。那沙子并不是黄色的，而是灰色、黑色细碎的石屑混在在一起，仿佛从一条古老的河道里挖掘上来的肮脏、潮湿的河沙。砂层中混杂了大量石块、土块，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固的小东西。 孔定边与艾利逊少校并辔前行。大帅突然觉得，这位准“敌人”眼下反而成了亲密的伙伴——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少校曾经救过他们的命这样简单；至于那位白雪寒小姐，孔大帅已经把她打发到队伍中间，叫几名精壮的汉子重新看管起来。 “少校，”孔定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以前走过沙漠么？” “有。”少校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曾经在沙漠地区作战，而且是热带沙漠。” “你对白雪寒这个人怎么看？”孔定边突然转移了话题。 “……”少校没想到有这一问，沉默良久。 两个人追上了几名妇女。那几个女人吃力地背着沉重的水囊，低着头气喘吁吁走着，其中一名妇女还费劲地拉扯着一位三、四岁的孩子——大量的牲口和大车已经毁掉了，这种体力活不得不动员女人来干。 “怎么回事？你一个带着娃的女人还干这事儿？”孔定边赶紧下来，不满地叫喊着，“红章的人呢？红章死哪去了？” 远远跑来一名小伙子，飞快倒腾的双腿所扬起的沙子几乎都要把自己淹没了。 “这仨女人，安排到大车上！你，”孔定边指了指那名又拽着娃又背着水囊的女人——她的腰已经完全被压弯了，“上我的马！” “大帅……”小伙子脸色通红，不安地蹑嚅道，“所有的大车都满了，除了装水、粮食，都挤满了人……掉队太多了……” “想办法安排！”孔定边不耐烦地呵斥道，“孔家寨绝不会让娘们儿干男人的活儿！” 少校也连忙下马来，招呼两名千恩万谢的女人上马。 “所有骑马的人都下来！让给女人孩子！除了打先锋的红星纵队！”孔定边大声喊道。其实所有的纵队在刚刚下山的时候就打乱了，但是他一直固执地使用那些称号。 “大帅，”等小小的喧闹平静下来，艾利逊少校又靠了上来，“您刚才问我对白雪寒的看法？”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少校犹豫了一下。他完全明白，尽管他的军事素质、他丰富的经验是孔家寨所急需的，而且他也在关键时刻帮了孔定边一个大忙。但是眼前这位遇事冲动又暴躁多疑的大帅，是绝不可能真正把他当做“心腹”来看待的。对于孔家寨来说，他永远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对于另一个不知底细与深浅的“外人”的评价，要时刻保持小心谨慎。 “大帅，”少校努力斟酌着词句，“这个女孩，我基本上不了解。但是，我想给大帅提一个醒。她的一切所想，一切所为，可能都有一个最终的动机，那就是，回到她的祖国。为了这个目的，她可能不惜一切代价，做出任何事情……” “嗯？” “当然，大帅，这只是基于一些常识的推理，基于我对人性的普遍看法……”少校淡淡地说。 孔定边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了少校半晌，然后长舒一口气。他有些失望，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天色已经晦暗，孔定边的队伍也深入了沙漠深处。依照大帅的命令，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立即就地扎营。朦胧的雨雾依旧如同一顶沉重的锅盖，厚厚地笼罩在众人头顶；几十处篝火纷纷在潮湿的沙地点燃，几十个帐篷先后支起；人们驱赶着快要散架的大车，以及行将倒毙的牲口聚拢在一起，烧水做饭，洗去一天的风尘。更加疲惫的小伙子们还不能休息，必须依照严格的计划轮流执行警戒保卫任务。现在，整个孔家寨的青壮年已经为数不多，兵力用在各个方面已经是捉襟见肘，这让可怜的孔大帅烦透了。 孔定边单独住在一顶小帐篷里，门前烧起了一堆篝火，一把硕大乌黑的茶壶架在篝火上方 ，嘶嘶冒着白色的蒸汽。北风撕扯着火苗呼呼作响，映红了一群汉子通红的脸。 “军委会”的会议如时召开了。 几个人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缴上来了一路上捡拾的小玩意儿——锈蚀的不成样子的钢筋、螺钉螺母等机器零件，大量的人工制造的不知是何材质的古怪的小家伙，破碎的玻璃，残破的书籍，混凝土块儿……——乱七八糟在篝火边堆了一大堆，乍一看去简直就像一名拾荒者居住的破烂帐篷。 当孔定边捡起一块显然是人骨的残骸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大帅……”一名汉子紧张地声音都变调了，“这骨头，我听下面人说，一路上有很多……前面好像更多……” 孔定边皱着眉头从人骨上抠下一块小东西，放到火光前。众人连忙围了上去。 “弹头！”少校叫了出来。 “很多残骸中都有这东西……”孔定边放下了人骨，拍拍手，陷入了思索。 “我们进了……鬼窝了……？”另一名汉子的脸由于恐惧完全吓白了。“大……大大……坟地？……妈呀……”有人开始颤抖着喃喃自语。无数可怕诡异的传说开始穿行于众人的大脑，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风吹打着帐篷的尖顶发出有节奏的劈啪声。 “行了行了，”少校被这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氛搞得啼笑皆非。他狠狠吸了几口烟，大声说道，“哪有什么鬼。依我看，这里应该是一个古战场；或者，至少在这里打过仗。” “打仗？”所有人都盯住了少校。 “你们瞧，”少校猛地站起身，叼着烟卷，跑了开去。他围着不远处一块突出地面的大石头转了几圈，吐掉烟卷，开始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挖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古怪的大胡子洋鬼子要干什么。 “快来帮忙呀！”少校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起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两个年轻力壮的人站了起来，帮着少校一起挖。“喔！”他们突然爆发出一声惊讶的喊叫。篝火前的所有人立马跑了过去。 一切都明了了。那突出地面的，根本就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个建筑物的一角！借着跳动火苗的微光，大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地下一小截深埋的砖墙，以及砖墙上斑驳的弹孔。有人壮着胆子狠狠踹了一脚，几块砖轰然垮塌，地面上很快形成一个深坑，沙子缓慢地倾泻进去，仿佛流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深渊。 “小心！”孔定边连忙拽着众人后退。好在沙坑的扩大很快就停止了，新的流沙又把那一截砖墙飞快地淹没。孔定边心惊rou跳地看着远方——他刚刚注意到，在星星点点的篝火前方，竟然分布着无数微微凸起的石头、小沙丘。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大帅，”少校悄悄站了过来，“这片沙漠下面，是一座城市，而且，这座城市，曾经做过战场。” “叫红安纵队全体集合，立即到我这里报道！加强全营区戒备！”孔定边大声吼叫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