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正义之师
今年的初雪,来的比往年早了许多,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缓缓在草尖积成厚厚一层,等到草茎再也承受不住,这才落在地上,和其他积雪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草原上的牧民忙忙碌碌的将自家的羊群和马群赶回栅中,再冒着雪去搜集牧草、加固毡帐、捡拾牛粪。 斛律云站在达头部落的营地外,看着天地间一片苍茫,向身边的高士廉问道:“士廉,计划还顺利吗?” 高士廉将手拢在袖子里,呵呵笑道:“主公放心,咱们的人传回消息,阿波准备偷袭沙钵略的大军在三河口遭遇沙钵略的伏击,两万人逃回去的不到一千。至于沙钵略的王庭么…” 他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继续道:“任昱和王世充、裴仁基趁夜袭击,没费什么功夫就拿下了王庭,将贵族和沙钵略的亲眷全部抓回了阿拔国,现在已经向沙钵略提出赎金的要求。” “恩?”斛律云眉头一皱,忍不住问道:“咱们的计划不是让他们袭击沙钵略的部落,然后表面上让晋王领军去灭了阿拔国,暗地里则让他们从幽州进入我大隋,在中原给他们找一个地方生存么?怎么把沙钵略族中的贵族都抓走了?” “主公有所不知…”高士廉迟疑了一下,这才道:“草原上有习俗的,攻取一个部落之后,会将贵族及其家眷全部抓走,再要求高昂的赎金赎人,如果咱们的人光攻打,不抓取俘虏的话,难免会受到沙钵略的怀疑。” “恩…”斛律云点点头,伸出手掌,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叹了口气道:“看这天气,沙钵略的信使要晚来一些了。” …………………………………………………………………………………… 沙钵略的信使果然来了,而且确实迟了一些。 当天晚上,在袭击王帐的部队刚刚离开不久,剩下的那些没有俘虏价值的族人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沙钵略击溃阿波后设置的临时营地之中。 当信使到的时候,沙钵略正在和族中的勇士们庆祝,毕竟自从他被大隋击败以后,再也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这次一举击败阿波,俘虏人马、牛羊无算,真是让他痛痛快快的出了一口恶气。上到可汗,下到普通勇士,都是酒rou管够,彻夜不眠。 王帐被袭,族中贵族和自己家人造俘的消息让沙钵略当时就清醒了过来,他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直接昏厥在地,连夜就派信使去达头部落寻找杨广和斛律云,准备让他们为自己撑腰。 他不敢再出兵了,这次的袭击让他明白,草原各处都对他这个可汗的位子虎视眈眈,他如果再起大军去营救自己的族人,下次回来的时候,王庭可能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 要不是那个信使喝得醉醺醺,在晚上迷了路的话,清晨的时候就应该赶到达头的部落了,而不是正午。 “啪!” 杨广将手中的铜盏猛掷于地,大声道:“沙钵略可汗已向我大隋表示臣服,还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崇国公,对我大隋可谓恭顺,却遭受此无妄之灾。阿拔国这样做,是视孤于无物,是视大隋于无物!来人!尽起大军,孤要与那阿拔国一战,替沙钵略讨回公道!” 边上的达头听得眼眶突突直跳,他原以为阿波会一鼓作气将沙钵略灭掉,到时候他再顺利的接收沙钵略的部众就可以了。没想到阿波居然会被沙钵略一举击溃,差点儿输得连裤子都丢在这里。而且又杀出来一个阿拔国,中原的军队也掺和了进来。 ‘这样一来,草原上不是又打成了一锅粥?幸亏本汗聪明,没有和他一起出击,不然…’达头看着气冲霄汉的杨广,还有一个个杀气腾腾的中原铁骑从自己部落呼啸而出,只感觉自己心口窝嗖嗖都是冷风。 …………………………………………………………………………………… 雪一直在下,没完没了。 “还要很远么?这鬼天气,连个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斛律云的身边,杨广嘀嘀咕咕地抱怨。这次的计划中也有他的影子,而且为了彰显对沙钵略的重视,他必须亲自带兵。可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行军,显然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照这个速度,恐怕还得走一整天。没想到今年草原的雪来的这么早,而且下起来还没完…”杨广右侧,斛律云一边抹着脸上的雪水,一边回答。 这会儿虽然风雪不小,可显然气温还没低到凝水成冰的地步,不少雪下到地上,被还没有冻硬的大地融化,成为泥水,增加众人赶路的难度。 斛律云看着浑身已经湿透的杨广,叹了口气:“晋王,您其实不用跟着我们一起来。这其实就是一个过场,结果早已经定好了,您只要下个命令,我们随便过来走一趟,那沙钵略都会感恩戴德的。” “不行…”杨广学着斛律云的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将士们尚且如此,孤身为国之皇子,更应该以身作则。” 斛律云摇摇头,觉得这样杨广性格实在是很倔,属毛驴的,决定好的事情,十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下马前行,小心脚下,前面的路不好走!” 在几个向导的带领下,所有人依照命令而行。脚下的靴子里早已经满是泥水,走起来也极为困难,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因为他们知道,一个王爷和一个国公都和他们走在一起。 上马,下马,前进,休息,机械的重复让每一个人都有些麻木,有时候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因为所有景色几乎总在重复。例如,本来横亘在燕山之上的长城突然出现在了冰河与草原之间,布满雪花的城墙与河岸近在咫尺。 城墙上偶尔出现一些守军,用巨大的红色战旗和熊熊的篝火向兄弟们致敬。 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里,现在这场战争就是替沙钵略讨回公道。没有值不值,人家已经认了皇上当爹,爹给儿子出出气,也是正常的。每当士卒们这样想的时候,前路就不再难行,脚下就有了力量。 …………………………………………………………………………………… 第三天正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阿拔国外的一处山谷之中。 这里早有三千幽州边军准备好了温暖的营帐和喷香的饭菜招待自己的兄弟,斛律云和杨广等人换好了干爽的衣物,来到中军大帐之中。 任昱、王世充、裴仁基等人早已在帐中等候,杨广大步走到主位坐好,沉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是!”侯在一旁的一个边军将领点点头:“因为大雪,所有的阿拔国牧民都在部落之中,在外的一些小部落,已经被我们拔掉了。” “好!”杨广很是满意,大声命令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丑时埋锅造饭,寅时发动进攻,不要让走脱一人,告诉将士们,我们是正义之师,讨伐不义之举。” “是!”几个边军的郎将插手应了一声,走了下去,任昱几人也是一样,斛律云准备上前问些什么,却被任昱不动神色的阻止了。 斛律云不情不愿的被任昱扯到了营地的边缘,这才一甩手,怒问道:“大才哥,你做什么?咱们之前的计划,不是要让阿拔国的人从幽州进入中原,然后安置下来么。我刚刚听晋王的意思,是要对其用兵?” 任昱笑笑:“不错,是要对其用兵,而且要阖族皆灭,鸡犬不留。” “什么!”斛律云面色一变,转身就走,却被任昱一把扯住:“你做什么?” “我去问问晋王,这是干什么!”斛律云挣了一下没挣脱,转头低吼一声。 任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你这是明知故问,有谁能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清醒一点吧,这些人知道我们对沙钵略的计划,他们必须死,不然哪一天万一暴露出去,不光沙钵略会反,就连阿波、达头,乃至整个草原,都会为我们的行为不齿!” “可是,可是…”斛律云可是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大道理他都明白,可就是想问问,这样做,对一直相信长孙晟,相信他们的阿拔国人,公平吗? 任昱拍了拍斛律云的肩膀:“想开一些,只要他们死了,沙钵略就会见识到你我的诚意,草原各部就会再次见识大隋军威,我大隋边疆诸郡,十数年都不会再有兵祸,死几千人,换来数十万子民的安危,这个买卖划得来。” “难道就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斛律云不甘心的再次问道。 任昱从怀里掏出一个胡饼:“这是一个胡饼,你现在饿了,你可以在不吃它的情况下填饱肚子么?不可能,所以,不要再想什么两全齐美,只要你的收获足够丰厚,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斛律云沉默半晌:“大才哥,这是你的主意?” 他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是知道阿史那禹硕也要来求亲的时候,当时曾经跟长孙晟和杨广他们商量过,都没有说要将阿拔国阖族全灭,谁知道真正是箭到弦上的时候,却出了这种变故,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打死他也不信。
“东子,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这次上草原,不能出任何差错。小妹还在家里等你,你们斛律家族还等着你去振兴。长孙晟有头脑,有手段,我们做得不能比他差…” “那就必须要杀人么?”斛律云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他虽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可这样牺牲掉数千人,他还是无法接受。 任昱又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放心,我们是正义之师。不管是世人口中,还是史书之上,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身份,都是正义的。 …………………………………………………………………………………… 阿拔国在草原偏东的地界,靠近大隋的幽州和高句丽,深受这些地方文化的影响。虽然还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部落,不过很多人还是盖起了土房,部族的名字更不是‘部’而是‘国’。 大义公主和所有沙钵略部的贵族被关在独立的一处小营地中,这是中原大人专门交待的,阿拔国的国主不敢不应。 这里的牧民大多都会些农耕之术,到了中原也不愁生存。只要再过几日,就可以过上那种男耕女织的生活了每个牧民在睡梦之中,嘴角都挂着一丝微笑。 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惊扰了牧民们的美梦。 牧人们根本没想到这种天气里还有人大半夜的突然袭击,因此他们来不及做有效抵抗。留在寨口敌楼里的两个哨兵在剧烈的马蹄声中抬起头,连警报都没来得及没发出,就被斛律云和裴仁基一人一箭了结了性命。 然后王世充带人用套索拴住了敌楼,如果那种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简陋东西也可以被称为敌楼的话。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用力一拉,敌楼立刻四分五裂,里边的尸体重重地摔下来,血水随着雪雾溅起老高。 敌楼的倒塌声惊醒了几个睡在寨门附近房屋中的部族武士,他们光着身体,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冲出门来。 当他们笨拙地从门里冲出来时,一匹匹战马已经冲到他们面前。马背上身穿黑色皮甲的骑兵将长槊或挑或拖,如同切瓜一般切开了迎战者的肚皮。 一个睡眼惺忪的牧人猛然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内脏冒着热气向外滚。于是,他痛苦地尖叫起来,喊声凄厉而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前一阵子他还会以为自己会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现在,他已经捂着自己的肠子倒在了冰冷的雪地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斛律云头也不回,仿佛听不到这些人濒死的惨叫。一名身穿黑甲的骑兵跟在他身后,用横刀切下另一个被吓呆了的牧人的脑袋。 对手的血从腔子里溅出,一个满头白发的皓首冲天而起,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噢!”骑兵见到自己杀的居然是一个老人,心中顿时五味陈杂。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嘴里又酸又苦的东西咽回了肚子。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将血和眼泪一并抹掉。 “我们是正义之师!”他大声喊着,给自己鼓着劲儿。 紧接着,他挥刀冲向了另一名冲门后边冲出来的部落武士,毫无畏惧。 “把所有人杀光!” 不知道谁在奔跑中喊了一句,斛律云听到了,知道那是任昱,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知道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可他还是被自己的良心所谴责。 ‘良心这种东西,有了只会徒添痛苦。’任昱的话仿佛就在他的耳边,看着呼喝杀人的王世充和裴仁基,斛律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伙伴很陌生。 “杀!”无数大隋铁骑以呼声相应,不需要动员,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正义终将战胜邪恶,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杀光这些人,他们就会被人当作英雄称颂。 他们打马跑过低矮的土屋,将火把扔上房顶。然后将长槊对准窗子和门,将爬出来的人一一刺翻。 “正义!” 将士们齐声呼喊,无数阿拔国牧民濒死的惨叫混杂进来,升上高空,和无数冲天而起的烈焰一起燃烧,仿佛跳动的幽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