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市金钱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穆维周就被吵醒了。班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床前，大手一挥，让穆维周赶紧起床，然后好去洛河边沐浴。根据传说，洛神会在每年的端午节向洛河施加祝福，人们如果在今天用洛河的水洗脸或者沐浴，可以祛病强身，保一年平安。

    穆维周看着班超的坦诚模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每逢端午节，父亲母亲总是老早把自己从床上薅起来，说是要到河边沐浴、采艾蒿。只不过洛河要换成东河，洛神换成河神。想起父母，穆维周心里有些难过。

    自己已经过来半年，在这半年当中，穆维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在以前，父母隔三差五的电话，让他总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可这半年来的隔绝，让他对那些电话，那些告诫竟然有些怀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此时此刻，他倒是真希望，是老爸在想办法折腾起想要睡觉的自己，然后怀着对彼此的介意，一起去河边。想到这，穆维周不由笑了，嘲笑自己怎么想到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此刻根本回不去不说，即便回去了，那条记忆中的小河，即使没有干涸，也恐怕早已被污染的不成样子。更何况，在他的印象当中，他与父母已经好多年没一起过端午了。

    穆维周伸了个懒腰，翻身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夕烟堂时，发现柳青萍早已等在了那里。与往常不同的是，柳青萍的胸前坠了一个桔色香包，臂膀上绑了一条五彩丝带，见穆维周和班超进来，拿起案上的两条，也要他们也绑上。

    当时人们过端午，有一些固定仪式和习俗。民间常见的就是踏青，采一些菖蒲或者艾蒿拿回家，悬于门户之上。家家户户吃粽子、饮雄黄酒，大人们还会沾着雄黄酒给每个小孩在额头上画一个“王”字，称为“游百病”。人们一般还会戴上用香料或者中药做成的香包，表示防病或者瘟疫，在臂上绑一条五彩丝带，防避兵役或者鬼怪。有些地方还会举行龙舟大赛等等。总之，这种种习俗，接下来让穆维周大开眼界。

    几个人从夕烟堂出来，此时的街上早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穆维周他们随着人流，渐渐汇成了大队，一起涌向城南。洛河从洛阳城南流过，今天她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布衣百姓，此刻都集中在洛河两岸，各自选好一块位置，沐浴头脸。也有几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把自己扔进了洛河，招来不少人们的目光。人们大都臂上绑着五彩丝线，有的胸前或者腰间挂着香包，更有几个小孩儿，一手挥舞着艾蒿，一手还拿着咬了一半的粽子，来回追逐着。晨曦之中，一派祥和。穆维周看着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三个人转了半天，终于来到了南市。洛阳有三个市场——金市、东市、南市。东市在东阳门外，主要交易牛马、粮食；金市在皇城之内，穆维周没有去过，听说在那个市场进行买卖的大都是胡人；南市是洛阳人日常买卖的地方，也包括很多来自全国各地来的商贩。今天的南市，人尤其多，穆维周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叫做“紫气东来”的茶馆，找了位置坐下。这间茶馆恰好把着南市的中央广场，穆维周他们坐在阁楼之上，整个南市尽收眼底。三个人泡了壶茶，点了些简单的吃食，以作早饭，等着卫家班过来。

    穆维周刚一落座，就注意到茶馆的对面街角的建筑很奇怪。两层的阁楼楼顶上，固定着一枚大大的铜钱。这枚铜钱足有一间屋子大小，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穆维周微觉奇怪，便把建筑指给柳青萍看。

    “咦？难道金钱帮在南市也设了档口？”柳青萍看了那建筑，自语道。

    “太平金钱海潮水，儒墨白马神农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钱帮？”听了柳青萍的话，再想想那建筑的形状，心说自己早该猜到。只不过金钱帮大名鼎鼎，穆维周还是不由的问了出来。

    班超听到二人发问，点头道：“是啊，南市的这个档口是年初时候才设立的。现在整个南市的商贩，多半也同金钱帮借钱买卖。”

    “那他们金市的总档呢？”柳青萍侧着头问。

    “那边的还在。听说他们这个档口，是和淮阳王合作的。开业那天，盛况空前，轰动了整个洛阳城。淮阳王的公子刘鲂、大司徒邢穆、驸马都尉韩光都到场了，据说现在这个档口就是由韩驸马来管。”班超回答道。

    班超所说的淮阳王，是光武帝刘秀废后郭神通的第四个儿子，当今皇上的异母兄弟。刘鲂是他的长子。而韩光则是刘秀与郭神通的第三个女儿刘红夫的丈夫，从伦理角度来说，刘鲂要管韩光叫姨父。

    柳青萍听了班超的话，将其中的关系给穆维周简单解释了一下。穆维周听了，不禁愕然，望着那枚金灿灿的铜钱，心想这金钱帮真有本事，竟然可以让皇亲国戚给他做经理，即便放在两千年后，恐怕也是没谁了，不由对金钱帮帮主留了一分敬佩。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日常的买卖铺面都已开始营业，叫买叫卖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整个南市一派热闹景象。又过了没多久，眼见从南边过来一名骑马的丑汉，汉子身后跟着一辆特别的马车，车上两男四女，正是卫家班。

    柳青萍见卫鸾她们到了，马上结了茶钱，兴高采烈的走下楼去，与卫家班见面。众人再次相逢，当然都很高兴，穆维周把班超介绍给卫氏兄妹兄妹认识的当，石头几个人已经卸下装载，打出场来。一听说卫鸾她们今天会把所有的节目演一遍，穆维周赶紧拉着柳青萍和班超寻找好位置，还不住告诉班超大有眼福。

    卫家班的技艺果然没让人失望，说唱武艺，杂耍魔术，每个表演都赢得了在场观众的满堂喝彩。特别是谭公、谭婆表演“闹市惊马”的口技时，许多观众不住左顾右盼，生怕周围真有骡马受惊，而殃及自己。穆维周三人也是疑惑，为什么两个人两张嘴，就能把马匹受惊然后在闹市里边横冲直撞的情景，演绎的那么淋漓尽致。演到后来，观众当中有多疑胆小的早就钻出人群，寻了一个高处，继续围观起来。

    口技表演结束之后，四周掌声雷动。不住传来叫喊招呼，要二人再来一个。石头四下收钱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谭公、谭婆场之后，卫鸾的嫂子做了一个垫场，卫家班开始表演起穆维周曾经在广陵看过的杂技来。这次不同的是，由卫裳戴着箭靶在在杆头踢碗，另一边卫鸾身穿罗衣，化身仙子，抖起空竹。正当穆维周抻着脖子目不转睛的欣赏时，感觉旁边有人用手指点他，只见柳青萍朝班超努努嘴，原来此时班超都已经看傻了，说不出是被卫家班的技艺征服，还是被卫鸾装扮的仙人所迷惑。穆维周与柳青萍都忍不住窃笑起来。直到表演结束，卫鸾等人向观众们致谢之时，班超才如梦初醒般的大声叫其好来。班超那兴奋的样子，和一个无知的少女参加自己偶像的见面会差不了多少。

    其时刚到中午，卫家班上午的表演也宣告结束，卫凤告诉观众下午晚些时候，还会在这里继续表演，卫鸾他们开始收拾东西，石头则和卫裳在一旁满脸欣喜的数着钱。穆维周他们三个本打算帮忙收拾一下，但看起来也插不上手，只得在旁边站着。穆维周一时淘气，凑到石头身边，说他最近很穷，石头今天赚了那么多钱，也许多少能借给他点。石头听了，把钱箱往怀里搂了一搂，只是傻笑。

    此时所有人都已聚拢过来，商量着要去哪里吃饭。忽听身后有人高声道：“请问哪一位是这一家班主？”

    众人听到问话回过头，只见一位头包淡蓝色头巾，身着淡蓝色长衫的少年站在众人面前。少年低眉顺目，毫不造作，看起来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卫凤见状，不知是何缘故，两步走到那少年面前，抱拳道：“在下卫凤，是这卫家班的当家，不知小哥有何指教？”

    那少年拱手还礼道：“卫班主客气了。不才窦瑰，有礼了。适才我与家姐有幸观赏你们的表演，深受震撼。家姐托小弟将这一串钱，奉与班主，略表支持。”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钱，递给卫凤。

    卫凤这下明白了，原来眼前的少年是一位热心观众。卫凤接过那串钱，忙不迭的施礼致谢。对于他们这种靠手艺吃饭的人来说，自己的本事能够赢得别人的认可，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少年又称赞了几句卫家班的表演，也没多说话，转身往回走。穆维周等人循着他的身影望过去，看到不远处正站着好似三男一女。几个人年纪都不大，为首的一位也不过二十多岁，每个人都身着长衫，手提宝剑，那女子穿着的人，脸上还挂了一幅面纱。卫家班都跟着卫凤向那几个人隔空施礼，那边见状也客气的还了一礼，然后转身往广场对面走了。

    经过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众人复又聚到一起，继续商量去哪里吃饭。柳青萍有心尽地主之谊，卫凤因为今天生意好，也想出面做东，正当大家争持不下时，耳听有人高呼：“韩超！你怎可如此欺负人？！”

    穆维周等人循声望去，只见金钱帮的档口前面，有两伙人正在当街对峙。其中一帮，正是刚才赏钱给卫凤的窦瑰一方，另一帮人的四五个人，虽然衣着有差，但衣服都是统一的铜钱图案，看样子没准是金钱帮的人。

    “唉吆，我发现你们老窦家人怎么都这么死心眼儿呢？不是告诉你们了么，你们上个月当给我们金钱帮的宅子已经过期了，我们早就做了死当处理，还在这赎什么赎？”说话的是一个高瘦的小子，看起来像是金钱帮这边的一个小头目。

    “韩超，你们金钱帮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我们讲好的是当一个月，今天刚好到期，怎么就成死当了？你让大家评评理。如果大家认为我窦宪在胡搅蛮缠，我窦宪转身就走，绝不纠缠！”说话的是刚才赏钱给卫凤的那帮人里为首的年青人。

    “哼哼，窦宪你还真够横的啊？！咱们金钱帮做买卖，从来童叟无欺。讲好一个月不假，只不过不是今天到期，是昨天到期。也就是说，你们今天来赎，就是刚好死当。听明白没？死当！”韩超斜着眼睛，语带蔑视的说道。

    窦宪听了挥舞着手中的当票，愤怒的大声道：“哪家当铺都没有这个规矩，你们这是哪门子规矩？你们分明是看上了我们家的那所宅子……你们这分明是巧取豪夺吗？我……我要到衙门告你们去！！”

    “窦宪，跟你明说吧，宅子确实被我叔父看上了，巧取豪夺我们可不敢当，买卖买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们是处理死当，可不是巧取豪夺。你愿意告官，就去告，我可不奉陪了。用不着我告诉你衙门在哪儿啊？”说罢嘿嘿一笑转身往档口走，嘴里还满口风凉的说，“哼，你们窦家真有意思，好像官司打不够呢。”

    “韩超，你个王八蛋，你******说什么？老子和你拼了！”窦宪一边一个穿白衣的年青人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韩超的衣服。

    眼见着两人就要扭打起来了，窦宪与那戴面纱的女子上前把白衣人拉住。一个叫着“三弟住手！”一个叫着“窦景别胡来！”金钱帮的档口前一下子热闹起来。

    因为几个年青人刚才特意给了卫家班赏钱，穆维周对他们的印象不错，一看两帮人要打起来，便和班超对视一眼，准备过去拉架。刚走到近前，却被柳青萍拉住了。柳青萍提醒他们，其中是非曲直咱们并不清楚，不如先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再拉架不迟。穆维周想想也是，也就止住脚步，在旁边围观起来。

    窦宪拉住窦景后，朝着围了上来人群拱手道：“诸位乡里来得正好，在下窦宪，正想请诸位乡里帮忙评评理。在下因急需用钱，上月初五晚间与金钱帮签了契约，曾将名下一处宅子当于金钱帮，并于上月初六拿到所有借款，今天到期来赎，却被告知已经过期，成为死当。任凭在下怎样协商，他们也是不给赎。诸位乡里，你们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围观的人听了议论纷纷，一些从金钱帮借过钱的，大都说金钱帮好没道理，言语间支持窦宪，有些知道眼前这间档口底细的，纷纷说窦宪既然与人签了契约，就得尊重契约。还有两位江湖中人打扮的兄弟，在穆维周旁边窃窃私语，说这下有好戏看了，金钱帮的这家档口有驸马都尉韩光的股份，而窦家与韩家称得上世仇。

    原来眼前的窦宪五人，都是“窦融归汉”里那个窦融的曾孙。十年前，他们的祖父窦穆因为矫诏，令六安侯娶其女为妻，而被告发。当今皇上大怒，将窦穆免官，遣回乡里。没过多久，窦穆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窦宣、窦勋又被莫名下狱，最后死在了狱中。这个窦勋就是窦宪五人的亲生父亲，而主办这个案子的人就是韩光的弟弟谒者韩纡，也就是刚才那个被称为韩超的年轻人的父亲。虽然说窦穆有罪，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与此事没多大干系的窦勋呢。所以窦穆和他的两个儿子的死，更多背景就是政治斗争。窦宪五人与韩家实际存在杀父之仇。刚才韩超说窦家官司打不够，影射的就是这些历史。

    穆维周在旁边听着，心中直呼意外，谁能想到一场看似平常的纠纷，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多故事。这里边的是非曲直，也许并非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