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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玉店促谈

    夕阳在山的那端默默地看着子母柳镇,看起来,人和夕阳的距离不过百丈,但实则非常遥远,遥不可及。可人和夕阳仍然可以这样互相凝望。古人说夕阳流丹,说的就是这个景象吧,斜阳如丢在一滩寒水中的暖玉,玉的边缘散发着无限的光芒,又好如火焰一般,这种火焰不是红彤彤的,而是一种光而不耀的明亮。

    已入秋的季节,枝头的蝉声渐渐稀疏了,行人走过石板街道时,脚底的那只落叶总会吱呀作响。徐鸿儒在大宅里闷了一夏天,挨过了三伏天,第一次出来溜达。

    他手持着一根枣木拐杖,拐身有三道弯,棱角突出。这根拐杖颇有来历,遥想三十年多前,他进京赶考,那是不过是一介书生,身边只有一个老奴作伴,夜间赶路,不料误入深山,高低不浅地往前赶,突然一脚踏空,徐鸿儒机警,心知不妙,连忙卧倒,那知身下岩石松动,眼瞅着就要坠入深谷,他两手胡乱抓挠,恰恰攀到了一棵在崖边的老枣树,以此借力,方才脱险。到了平稳处,他心有余悸,慌忙离开险地,但忽然又折了回来,老奴不解,徐是毕竟是个书生,一时犯了迂腐的性子,非要回来叩拜老枣树不可。

    看着主人虔诚的样子,嘴中还念念有词,老奴忍俊不禁,扶主人起来,掸了尘土,老奴掏出一把利刃,霍然将枣木的一个主干砍下,长短正好作拐。从此,这根枣木拐一直陪伴在徐鸿儒身边,年轻时只是偶然借力,忽然而已,已然过了三个多个春秋,徐鸿儒从京城的那个翩翩白衣变成已现老态的乡野之人了。

    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念着唐代的句子,徐鸿儒看着落日,有些黯然,他信步来到侯家玉铺。

    一进门,里面一片幽暗。端坐在门首的刘哑巴机警地站立,眼睛满是殷勤,他准备着回头提醒掌柜的有贵客。但徐鸿儒摆了摆手。

    掌柜侯大有是个矬胖子,做在柜台里面,柜台上摆着一个高有尺许的玉器,一只逆风奔跑的马,马背上蹲着一只面容苍老的老猴。硕大的紫檀柜台,几乎埋没了侯掌柜的。徐鸿儒走到了跟前,他还没有知晓,眯缝着眼坐在太师椅上品茶,摇头晃脑地,腮帮子一鼓一缩的,正在忘我处。

    徐鸿儒环视四周,从东面的墙上瞅见一副康有为的字,心中一惊:如今新法已败,侯胖子怎么还明目张胆的挂这位新派领袖的手迹呢?

    惊讶是惊讶,但徐鸿儒也是书法圣手,碰见墨宝是挪不动步的,他径直来到跟前,仔细打量,却是一副八字联,上联是:龙腾四海风云顿起;下联是:鹤飞九州雷雨交加。还是一笔在京城熟悉的大开大阖的魏笔大楷。

    徐鸿儒看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是个英雄,只是生不逢时。”

    不料,柜台那边搭话了:“生也逢时,一个书生能把大清王朝搅得天翻地覆,且不动兵戈,人做到如此,也算尽才尽性啦。”

    回头看见侯胖子笑嘻嘻地站在柜台里侧,颤颤的矮身子只能探出个大脑袋。

    徐鸿儒笑了,健步如飞,来到侯胖子面前,朗声说:“你这个胖子,倒是个闲人,享尽人间清福。”

    一股清香扑鼻,徐鸿儒凝神辨味,忽而吐口,说莫不是信阳毛尖?侯胖子不言,从架上取来一个紫砂壶,身边的炉水正沸,可好烫一下壶,须臾从锡罐中取出一包馄饨状的茶叶,上面缚有褐红麻线,这胖子手指倒也灵巧,干净麻利地解开了扣,原来一片巴掌大的陈年荷叶,里面裹有些许毛尖。

    侯胖子用手点指,一脸惬意,徐鸿儒俯下身来,鼻尖贴近荷叶包,只觉得眼耳口舌意一身微震,看到徐鸿儒的惊愕,侯胖子越发得意了,说:“信阳十亩茶田也就出得这一罐上品毛尖。河南信阳的宿儒何维仁是我的藏友,他也是一个玉痴,今天春天,他来俺这个玉铺,相中了一块明代的玉蝴蝶,开口谈价,俺念及多年旧交,又是一个行里的知音,就送了他。他也百般推辞,最后以这一罐毛尖相赠。”

    几上茶烟袅袅,两个老友促膝交谈。彼此感喟了一番容颜的更改。

    徐鸿儒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天地颠覆,新法失败,你老猴子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挂着康南海的字呢?他可是朝廷缉拿的头号逃犯。”

    侯胖子不为所动,泯了一小口茶,以手抚mo着下巴,说:“老哥哥,你过滤了,咱们这里是三不管地带,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处,风声很难外传。况且,你我不同,你是官,俺是民呢,你忌惮朝廷,俺可不管那些规矩?”

    话虽这么说,侯胖子瞅瞅左右,见刘哑巴侍奉着,他努了努嘴,刘哑巴明白,在店铺外侧的墙面挂上一面歇业牌,回来插上门板。

    侯胖子凑近了徐鸿儒,口吻凝重地问:“老哥哥,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徐鸿儒叹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愤懑全部吐将出来,犹豫间,忽然听见青石板上,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个汉子哼着古调而来。

    这时,刘哑巴也迟疑,最后的一块木板还未插上,夕阳的余辉斜射进屋,洒在徐鸿儒的面前,只见他双眉微蹙,眼皮微垂,断绝了话头。对面的侯胖子处在幽暗中,脸上表情阴阳不辨。

    只听得那汉子唱道:

    “去年上策不见收,今年寄食仍淹留。羡君有酒能便醉,羡君无钱能不忧。如今五侯不侍客,羡君不入五侯宅。如今七贵方自尊,羡君不过七贵门。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安足论!”

    曲调古朴,歌声低沉,在肃杀的秋风的飘荡,听起来添了几分苍凉。

    徐鸿儒和侯胖子对视一眼,侯胖子手一挥,刘哑巴迅速地收回了门板。

    侯胖子大步走出来,见青石板三丈外一个中年汉子,神情肃然,手腕缠着四条绒绳,下面坠着四块美玉,仿佛待价而沽。汉子旁若无人,继续前行,径直从侯胖子面前走过。

    看着汉子即将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侯胖子喊了一句:“朋友,留步!”

    那汉子仿佛猜到了必然有这一挽留似的,也不惊诧,缓缓地转身。侯胖子紧走两步,说:“朋友,可否店中一叙?”

    汉子笑了,微微欠身一抱拳,说:“久闻大沼府内有一个大玩家,是玉石界的首领,阁下就是侯老掌柜的吧。”

    侯胖子喜欢别人的恭维,腆着大肚子呵呵笑了,也不答下言,只是盯着汉子手中的美玉。侯胖子一快快扫过眼,看到最后一块,竟然痴了,脖筋凸显,直言不讳地说:“朋友你原来在大树下乘凉,这块美玉可是宫里的玩意儿。”

    汉子微笑着。侯胖子悟了,连忙邀请他进店。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汉子看见了刘哑巴,眼神停留了一下,见这人个高臂长,腿如鹭鸶颈如鹤。侯胖子补充:“这是俺店铺里看门的伙计。”然后侯胖子对着哑巴说:“这位是京城来的朋友。”

    汉子照样拱拱手,但哑巴毫无反应,眼球都不曾动个分毫。只是垂首侍立。侯胖子看到了汉子的困惑,他解释:“他是个哑巴,俺不喜欢话多的下人。”

    侯胖子瞅瞅屋内,太师椅上空空如也。胖子纳闷,徐鸿儒哪里去了,想想又释然,这位徐大人恐怕是不愿见生人,先行回避了。

    侯胖子招呼汉子坐下,汉子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茶托盘,见摆放着两个茶杯,茶杯口环绕袅袅热气。刘哑巴随即撤下一边的茶杯,换一盏新的。

    侯胖子开口了,说:“俺是乡野之人,但也阅人无数,朋友不是草莽中的人,你的玉要是出手,俺保证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地儿,这里出的价最高。”

    汉子没有搭话,正在侧耳倾听。侯胖子一挥手,对刘哑巴说:“回后院到账房找章大脑袋去银子来。”

    章大脑袋是侯宅的账房下先生,须臾,他和刘哑巴返回,带来一个小巧的铁皮匣子,打开后,是十锭黄金。

    侯胖子说,怎么样?

    汉子瞅瞅,说四块都要吗?

    不,只要其中一块。

    那一块?

    这一块。

    侯胖子一把扯住了其中一块玉石,正面是芦花荡里,扁舟搁浅,明月高悬,一孩童执壶而立,一老者卧于舟头饮酒正酣。后面镌有司空曙的句子: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上角有四字闲款:此生蜉蝣。

    侯胖子说:“这块和田定出自江南制玉大师之手。现在苏州城里有三个高手,夏至微老年子已是八旬,许多年都不见他的大作了,剩下的就是夏老爷子的两个徒弟——满天乾、满地坤兄弟,这哥俩正当壮年,听说三年前迁居京城,专门为皇家制玉。这块莫不是潘氏兄弟的作品?”

    那汉子抚掌一笑,说:“掌柜好眼力!我从京城,遍寻玩家,无人识得潘氏兄弟的宝贝,今个遇见高人了。不过,辨出是潘氏兄弟,我还不服,掌柜的你能说出,这块玉到底出自潘天乾之手呢,还是潘地坤的呢?”

    侯胖子摩挲着这块和田,赞叹说:“美玉如佳人,这和田皮子腻而不油,润而不滑,多么像美人的皮肤呢。”

    侯胖子陶醉地欣赏着,边边角角看罢,说:“潘氏兄弟同出一个师门,雕玉如出一辙,从手法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异同。但据俺所知,潘天乾和潘地坤性格不同,大哥天乾性情淡泊,深居简出;而二弟性情豪爽,常和京城藏家流连酒楼。看这块玉的图案,是归去来兮遁避人世的意思,应是出自大哥潘天乾之手。”

    汉子听罢,恭敬起身,说:“不才是潘氏兄弟的内弟,潘天乾是我的大舅哥,我叫韦济,是杭州的茶商。现在天下大乱,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子母柳虽然地处僻静,但却是块风水宝地,镇中三百多家商铺,侯掌柜您是登高之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特来拜访,这玉嘛,不过是引子,否则我这无名之人,怎入大掌柜的法眼?宝剑赠英雄,美玉送知音。这块“江村月落正堪眠”送给侯掌柜啦。”

    说着,韦济将几上的美玉轻轻地往侯掌柜面前一推。

    侯胖子腿一盘,说:“无功不受禄。潘天乾的一块玉可是当时稀珍,俺不夺人之爱。”

    侯胖子又将玉轻轻地推到韦济的面前。韦济庄重地托起和田美玉,恭敬地递了过来,说:“大掌柜过谦了,您不收下谁还配收下?这块玉的确是我孝敬您的,不过小弟也有一事相求——”

    侯胖子眯缝着眼睛听,韦济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弟此次前来,的确有事求大掌柜的。现如今,浙江茶商欲转战中原,而子母柳镇是中原的前头堡,商人都知道,入中原先入子母柳。可子母柳三面环山,一面临潜龙湖。潜龙湖烟波浩渺,方圆三百里,这湖水自明初以来,一直是子母柳镇所控,外来商船不得而入。所以,我前来特来拜访侯大掌柜,恳请大掌柜拨四只货船,帮助小弟运货。”

    韦济一边说一边看侯胖子的脸色,见他毫无动静,接着话头说:“大掌柜的,小弟深知生意是活的,凡是进入子母柳的茶叶,出手后您得一成利。”

    侯胖子的八字眉挑了一下,瞪圆了绿豆似的小眼睛,慢悠悠地说:“俺是直性子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阁下这么性急进入子母柳,而且折这么大的本钱,难道仅仅是买些茶叶吗?”

    他死盯着韦济的眼睛,可韦济一脸坦然,两只眸子雪亮,对视着侯胖子。侯胖子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谢客,说:“这样吧,我虽然是子母柳商会的会长,但货船租给外商这事不小,俺得和老少爷们通个气,再定斟酌。自古消停生意紧张庄稼,你远来是客,心急不得,俺这里有的是空房子,你不妨住下歇歇脚。这块玉吗,俺还是不能收下。”

    韦济说:“劳累大掌柜的,我已在镇东头的大悲寺住下,那里十分清静,就不叨扰了。这几日,我都在寺里,等候佳音。”

    侯胖子诧异地问:“大悲寺?你和无咎师傅认识?”韦济说:“不认识,只是借宿而已。那里清静的很,只有无咎大和尚和他的一个小徒弟。”

    说罢,韦济抖了一下长衫,起身告辞。侯胖子示意哑巴送客,哑巴似乎没有明白,横在了门首,不理不睬。韦济也不介意,微笑着侧身迈过包有青铜皮面的高门槛。

    客人走后,冥色渐合。侯家玉铺门前的是一条窄长的巷子,名为鸣谦巷,有着不少老酒家,暗红的砖瓦烟囱上升腾着轻烟,有的店铺前已经挂上灯笼。小巷里一片寂静,三只黑喜鹊端坐在玉铺上,那上面矗立着屋脊六兽,喜鹊兀立不动,似乎化为了一石禽。

    偶尔听到老人的吆喝声:羊血羊肺羊肝刚出锅热腾腾的羊头呦——

    神游间,吆喝声惊扰了侯胖子,他懒洋洋地放下了紫砂壶,抬头一瞧,蓦然一惊,柜台上摆放的“马上封侯”摆件上端的玉猴不见了。

    “马上封侯”是常见的玉件,不过这块玉件高约一尺半,算不得镇定之宝,但也弥足珍贵。难得的是,这家玉铺本是侯胖子岳父的产业,当年老泰山狠心典当了这块摆件,盘下了一块地皮,才有了侯胖子的后来居上。立足后,老泰山外出不幸腿折,卧床三年,撒手人寰。侯胖子接手后,生意颇有起色,现在已成古玩界的一方霸主。胖子是个念旧的人,百般从典当行里以三倍的价格赎回这件“马上封侯”。

    玉马和玉猴是分离的,可以挪离搬动。玉猴哪里去了?

    侯胖子心中一紧,忽地站起身来,绕出柜台,却发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出现面前,她笑嘻嘻地捧着那只玉猴。女孩留着刘海儿,扎着辫子,肤色白皙,眼睛煞是好看,那是造化的匠心,纤细的睫毛是千丝万缕的枝条,可辨筋管的眼帘是迂回曲折的堤岸,那眸子则是天河的一粒星,闪烁着调皮。

    侯胖子一把上前抓住了女孩怀中的玉猴,说:菡萏小姐,小心点,你打碎了可要俺的命啦!

    原来这位女孩叫菡萏,她一味嬉笑着,脱手放下了玉猴,从衣服前襟的绣花兜中掏出一张宣纸,方寸大,却折了四道,侯胖子疑惑着打开了纸条,笔墨清香,上面只有四个字: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