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臭儿身世
寅时,菡萏醒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凉气侵枕,她起身关窗。 躺在拔步床上,她望著栏杆上的八仙过海图出神,想起昨晚为父亲祝寿时,爹爹和姨娘之间的窃窃私语。另外,送纸条时,侯胖子称正在准备一年一度的重阳节的演武会,地点选在湖堤上的放鹤亭,说什么明天还要把借宿在大悲寺的客人请来一道观摩。 大悲寺?不就是是无咎和尚的所在吗?菡萏听姨娘说过,这大和尚原是中原一带义和团的首领,在一次与洋人的伏击战中,兄弟们中了埋伏,三百人均阵亡,惟有他会燕子点水的轻功,逃离了险境,潜回家乡。 子母柳原来有一座铁老鸹庙,不知年代。早年还有一位邋遢的僧人维持香火,后来耐不住佛门的清苦,不知去向。时过境迁,铁老鸹庙越发荒芜,草长过膝。光绪帝执大宝那年,子母柳遭遇洪水,潜龙湖的水涌进镇子,坑塘皆满。镇中人无论妇孺老少,天天出工排涝,只是苦于无处疏导。一位长者言,不如暂时挖个沟渠,延至铁老鸹庙的寒井。据说,井下通往渤海眼,正可排涝。 镇中人依计而行,果然排除了百年一遇的水涝。无咎和尚回到故里后,四处化缘,翻修了铁老鸹庙。觉得庙名不祥,所以改称大悲寺。因为是同乡,无咎和尚在京城时曾到过徐宅拜访,游说他加入义和团,徐鸿儒嘉许义和团的胆识,可是不喜他们装神弄鬼。双方都念及乡情,道虽不同,话也不点破,彼此相安无事。无咎和尚率领的义和团出事后,徐鸿儒着实也黯然了几天,这些死士多是同乡,出身乡野,胸中无半点文墨,敢于揭竿而起,称得上磊磊落落的汉子。在京里,他就托归妹四处探听无咎和尚的下落,如其托身无门,徐宅愿意奉养一瓶一缽。 不久,徐鸿儒也悄悄返乡,翌日深夜,侯胖子去徐宅,从他口中得知无咎就在铁老鸹庙内。徐鸿儒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他外出颇有顾忌,于是让归妹代为探望。 立夏那天,归妹带着菡萏拜访这位无咎和尚。可好无咎和尚赤膊在庭院里练拳,一亮招就是金刚十八拿。 菡萏饶有兴趣地看着,无咎和尚说:“二丫头,我还缺个弟子呢,你今天磕了头,我就把这手功夫传给你。” 菡萏摇摇头,说:“我有师傅了,姨娘就是我的师傅。” 无咎一愣,说:“陈家的绵拳功夫从来传外人和女人,现在破戒了吗?” 归妹淡然一笑,说:“先祖把功夫传给杨露蝉,本身就开了先戒,我是陈家的女流,不入祠堂的雌主儿,可我自幼放脚,离开河南中州,跟随师伯杨露蝉在京城闯荡学习绵拳,不也早就破戒了吗?况且,菡萏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嫡亲侄女。” 无咎是个武痴,说:“闻听陈家绵拳是一门绝学,杨公露蝉在京城以此扬名,可惜杨公一生谨慎,从不轻易示人,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不曾见绵拳庐山真面目,实为平生憾事。” 归妹说:“大和尚,绵拳出自我们陈家不假,但为外人所知,却是杨师伯的功劳。我祖陈长兴公年迈,杨师伯代师教徒,我就是其中之一。绵拳首重养生,不讲究争强斗狠,故外人少知。” 无咎披上了僧袍,邀归妹、菡萏到石凳上安坐喝茶。虽是立夏的天气,但寺内阴凉,面前是一行茂密柿树林,风吹来哗然作响。 归妹问:“大和尚,我来是老爷子的意思。”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菡萏,菡萏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与大和尚。 归妹解释:“这是老爷奠祭死去义士的,大和尚可以用此补恤他们的家人。” 无咎也不客气,接过来银票放在石面上,蒲扇压住了一角。他长叹一声,说:“我本以为学来一身本领,可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到头来,却是祸害乡人,跟着我丢了性命。而我呢,只有栖身这座破庙。这几年,我晚上常作噩梦,一闭眼就是死去的弟兄们。谢谢徐大人,这笔钱我一定妥善用好。” 不过——说到这里,无咎和尚停住了,击掌唤人,只见从大殿里跑来一位身体羸弱的少年,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面带病容,一路小跑,竟然气喘如牛,鼻尖额头冒汗。无咎和尚怜惜地拿来蒲扇给他扇扇汗,说:去把我的拳谱取来。 少年又折身回殿。归妹问:这是—— 无咎和尚连连摇头,说:“造孽!这是我的一个兄弟的遗孤,从小身体就弱,时常咳血。兄弟托孤给我,我却不能遂其愿。” 无咎看见少年跑进了大殿,压低了声音,说:这孩子福薄,活不过三年两栽小命就不保。 归妹一脸悲悯,说:没有法子救救吗? 无咎说:“这可难坏了我。要不我早回到子母柳了,几年来南上北下,就是为了这个孩儿,寻遍了名医,都是束手无策。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的咳血的毛病。” 说话间,少年气喘吁吁地返回,手里托着一本拳谱。无咎接过来,说:“此乃雕虫小技,是我少时跟随江湖师傅学来的粗拳笨腿。” 菡萏俯身看,见是“金刚十八拿”拳谱,欣喜过望,一页页翻开端详。无咎说:“这本拳谱只是送与二小姐,不堪入妹先生的法眼。我闻听,绵拳中拿法千居多,仅起式金刚倒碓一式就一招变八招,八招变六十四招,神出鬼没,变化无穷。” 归妹微微笑了,说:“大和尚过谦了,各门各派都有绝学,拳法无论高低,只在运用一心。拳是人练的,再好的拳练不好也只是充门面,再简单的招式,练上一万遍,也能出功夫。菡萏,大和尚可是义和团的风云人物,难得前辈喜欢你这丫头,你就练练绵拳十三式,动作缓一些,请大和尚指点一二。” 无咎霍然起身,连忙抱拳,称:“谢谢女先生,绵拳可是不传之秘,我一睹真容,可是三生有幸。”
二小姐菡萏也不怯场,当场拉开架子。十三式,就是一路绵拳的前十三个招式。菡萏初学绵拳时,直接从梅花桩上练习,如今烂熟于心,一招一式从容不迫。见金刚捣碓如太子佛出世,指天画地;懒扎衣似天地间兵戈初起,大将军开门迎敌;掩手肱锤像一道闪电突然爆发;白鹤亮翅可比一位独立于世的萧逸隐士。 不仅无咎看痴了,连那位羸弱的少年也呆若木鸡。 收招定势,菡萏面色未变。无咎击掌称赞,说:“原来世间有这么精妙的拳法,枉我无咎自号武痴。惭愧,惭愧。” 归妹不为所动,只是看着那位少年,见他眉宇惨淡,耳轮单薄。她转向无咎,说:“大和尚,归妹在京城时,常随杨师伯出入王府教拳,也识得几位公里的太医,耳濡目染,略懂岐黄之术,我想为这孩子把把脉,不碍吧?” 无咎大喜,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他拉扯着少年走到近前。 归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俺没名字,只知道娘生我前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前三个哥哥,叫烦儿、愁儿、苦儿,俺是老四,叫臭儿。” 归妹叹了一口气,闭目专心为他把脉。只觉得臭儿的六脉皆细,脉搏滞涩不畅。右尺脉僵直,微颤,内关xue周遭一片空寂孤冷。 臭儿,你都是什么时候咳血? 想俺娘的时候,俺就咳血。 你娘在哪里? 臭儿使劲摇摇头,大和尚无咎的头也无奈地摇头。 归妹说:“这样吧,孩子的血气薄,一时很难调理,不过气郁的厉害,小小年纪,心事太重。我先开个化郁的方子,但也只是隔靴挠痒罢了。” 说话一个时辰,归妹和菡萏与大和尚唯唯道别,各自散了。算起来,从立夏到重阳,也有时日了,不知道臭儿的病好些了吗? 躺在床上,菡萏混乱想着。 寅时,雨开始飘洒,现在也没有消停的意思。往常晴天,卯时已经是曙色迸射了,但现在还是一片迷离。瓦雨如瀑,檐雨如绳,子母柳镇笼罩在千万条雨线中。人道是春雨如梦,谁知秋雨更如梦,是化不开醒不得沉沉霭霭的梦。 辗转反侧,终究是睡不着,菡萏索性起身,练习浑元桩功,吐纳调息,渐渐地平静下来,也有了主意,她决定今天独自一人去放鹤亭瞧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