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人在草木中
徐鸿儒动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思,坚持要在放鹤亭举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大戏。这一次他携四女亮相,与乡人亲近,还请来了大沼府的第一名旦小白鞋夏云芝来压场子。徐鸿儒先点了一曲《万事不如》,只听小白鞋在台上舞了一阵水袖功夫,唱道: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灯笼今宵,正值明如昼,玉兔蟾光满,清辉遍九州。悠悠。百年三万六千日,哪个曾经一百秋?何况云遮雨洒,散尽了多少风liu。不如对月且遨游。且知道李太白衔杯裁诗,苏东坡赤壁扁舟。清风良夜,何用焦愁?叹婵娥,清光明辉里转眼明朝瘦。 徐鸿儒听得入港,右手的折扇头轻轻地击打着左手的手心,身子随着曲调微微地摇动着,眼睛微闭,一副陶然自乐的样子。他身边围拢着四个女儿,归妹和周心斋坐在右侧。周心斋还是一副道家装束,只不过比初到徐宅时,整洁了许多。崭新的道袍,脚下穿的是大小姐藕初连夜赶做的千层布鞋,瓜皮帽子还顶在尖核脑袋上,他因为嗜烟如命,自觉地坐在了一个亭子边的风口,吞吐不尽。看到东翁徐鸿儒沉浸其中,周心斋扑哧一笑,附到归妹的耳边:妹子,这可是一出姐夫给小姨子点的戏,你瞧,他听得多入迷啊。 且不说妹子是个不伦不类的称谓,就是仅仅听周心斋调侃的语气,就令人不自在了。归妹是个知礼谦卑的人,不喜欢与人斗口争锋,何况面前的是这个亦庄亦谐的鼓盆道人。 小白鞋接着唱《鱼儿赴》:河里有个鱼儿赴,岸上有个女子哭。哭只哭,河宽水浅鱼难住;慌的奴,双手捧送深水渡。河阔水深,鱼得了安身之处,我为鱼,来往跑了多少路。常言道,雨水千年为夫妇。 又唱了一段《水面漂》:金丝荷叶水面飘,见了一次想一遭,相思害成痨,相思害成痨。阎罗殿上告一状,告你先肯后不肯,罪犯千条,罪犯千条。阎王若是准了我的状,忙叫判官听差遣,活捉你来到阴曹,活捉你来到阴曹。先过万刀山,后过奈何桥,望乡台上把手招。后悔也迟了,后悔也迟了。 三曲完毕,到了中场,一个老生登台,唱了一出《王莽篡朝》,换下了夏云芝。小白鞋从后场款款走来,戏团老板歪脖子黄矬子在前边领着,登上了放鹤亭。夏云芝两手交叉于胸前,向众人曲躬万福。徐鸿儒也呆了,刚才只顾专心听戏,不曾仔细端详戏子,谁料面前的女子美艳异常,不可方物,年龄不过是二十三四岁,仿佛一颗明珠滚走于白玉盘,又好似晨旭笼罩下的一颗新杏。脚下一双软底的绣花小白鞋,鞋尖缀着一个小绒球。虽然冬日朗朗,但毕竟是寒气逼人,可小白鞋只穿着了一身杏黄色的单层紧身衣。就连归妹也是在心中一叹,怪不得夏云芝能在苏鲁豫皖四省的边上站住脚,果然嗓子好,身段也好。 夏云芝说:山野粗鄙之声,呕哑难听,让大人和诸位小姐们笑话了。 徐鸿儒道:民间的长歌短调,抒发真情,吐露心绪,言夫子学究不能言者,自然有别于文人学士的刻意和做作,夏姑娘一派,令老夫和家人耳目一新,实在是佩服。 夏云芝面显欣喜,又是一拜:这么说,徐大人是知音了。 归妹是女主人,不肯冷落了小白鞋,示意丫头豆角端来一杯热茶,又不动声色地摆放了一锭银子,在盘子里用红绸子盖着,小白鞋只瞅了一眼,就知道酬劳必丰。她又起身参拜,谦恭地说:我们做戏子的,客人听得高兴了,才是我们的福分。大人乐意听两夹弦的调儿,这是赏给我们饭吃。不过,小女子不愿讨黄白之物,只愿用一场戏换来大人的一件墨宝。 徐鸿儒一愣,夏云芝跟着说:苏鲁豫皖的读书人,谁人不知大人的书法是一绝,小女子不通文墨,但也心向往之。说罢,她盯着徐鸿儒手中的折扇,扇骨是湘妃竹,扇坠是一块兰花佩,最显眼的是扇心写着四个字:我善治心。落款明显写着:涵墨戏笔。 徐鸿儒略微犹豫了一下,随之呵呵一笑,慢慢合上了扇叶子,递与小白鞋。夏云芝大喜过望,飘飘万福。 徐鸿儒说:姑娘,不必多礼。民间的调子不讳写实,不避俚俗,燕语呢喃,鸾凤和鸣,这不正是《诗经》的宗旨吗?小调不小,却是大道。老夫作官多年,沾染了许多腐儒气,今天来听姑娘的妙曲,还怕是唐突了这之声呢。 这句话说的极其坦诚,也把夏云芝抬的很高。小白鞋不禁一阵激动,脸色涌上来绯红,她喝了一口热茶,平定了一下心神。茶入口后,只觉得馨香非常,香气从舌到喉到腹丝丝不绝。她感叹道:有日子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啦? 夏姑娘,也是一个知茶的人儿?姑娘是北地胭脂,但说话间怎么有几分江南的脂粉气?周心斋盯着小白鞋问。 看到徐鸿儒没有一点架子,说话体恤下人,且有长者风范。身后的四位姑娘又是一团和气,全然没有平素官家的傲气和不屑,这令小白鞋坦然了,只是这位穿着道袍的人问起话来,颇有咄咄逼人的味道。她只有明白回答:家父是本地人,但家母是湖州人,娘家是经营茶叶的世家,所以,小女子从小喝茶爱茶。 一旁,管家翟巽向师爷周心斋耳语:这位小白鞋的母亲人称老白靴,唱戏也好,娘家是湖州有名的茶商。这位老白靴还有个茶仙的绰号,据说舌头可以品出一百多种的茶香。 台上的《王莽篡朝》是陈词滥调,众乡人依然听得热闹,不过徐鸿儒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在面前的这位夏姑娘身上,他说:姑娘原来和湖州茶圣陆羽还有因缘,真是难得。几十年来,我饮茶成癖,一日不可无茶,无茶则不能安眠。茶自有一股天地间的清爽,揣摩“茶”字,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是“木”字,中间的一个“人”字恰好在草木之间。喜欢茶,也就是喜欢这种本色。老夫不才,现在也乐得当一个草木之间的普通人。不过,水为茶之母,只可惜江北的水太硬,泡起茶来少了几分滋味。 说罢,徐鸿儒无奈的摇摇头,似乎对江北的水有些遗憾。夏云芝是戏子出身,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心理,立刻说:大人,小女子斗胆说一句话,您不宜多饮茶。
哦,怎么说? 夏云芝说:大人您脸色有些黯淡,恐怕是长年喝茶所致。茶是寒凉之物,自然不宜多饮。饮茶成癖,也是一种病的,大人! 夏云芝提高了声调,老板黄矬子急眼了,在后面轻轻地拽了一下小白鞋的衣服,担心她冲撞了财神爷。 当着家人的面,一个外来的女子直言进谏,这让徐鸿儒感到意外,又有些新奇。他越发留心了这位名旦小白鞋。他笑着说:请姑娘明示。 见徐鸿儒颜色未变,夏云芝更是胸有成竹,款款道来: 陆羽的《茶经》不过七千余言,说尽天下茶道,后来的宋明茶道、日本茶道不过是沿着陆羽的路亦步亦趋,稍作增减而已。《茶经》开宗明义,提出了“茶为累也,犹如人参”的观点,人参是人知皆知的补品,但服用不善,非但没有益处,而且有大害。茶与人参一样,倘若“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这位唐代开宗立派的爱茶人,认为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苦口婆心地规劝嗜茶者勿成癖。 茶是南方嘉木,现在交通便利,南北饮茶之风日炽。不论道地,不分时节、不辨寒温,可谓饮茶三弊。小女子每每看北人在猛喝凉茶,着实心悸。况且,现在的茶艺繁琐冗长、茶道玄而又玄,世人似乎有将简单的东西变换复杂的劣性,于是离茶圣之旨渐行渐远。所以,小女子劝大人慎饮茶。 这番言论听起来倒是新颖,徐鸿儒拈髯微笑,算是认可了小白鞋的话。归妹在一旁心中略略滑过一丝不快,她也惊讶这不快为何而来?是讨厌小白鞋的话多,还是徐鸿儒的倾耳聆听?她缓缓地扭了一下白皙的脖子,菡萏和归妹最熟稔,她不解其中的奥妙,但马上看出了师傅的异样,她的手搭上了归妹的脖颈,轻轻地在大椎xue处揉搓着,归妹感怀地回头看了一眼菡萏。臭儿和菡萏最亲近,也赶紧凑过来提过茶壶,往归妹面前的茶碗里续了热水。 夏云芝马上察觉出来不对劲儿,整个亭子里,只有主人徐鸿儒和自己和颜悦色地说话儿,其他人除了那位道士插了一句话,都是一言不发。那位身材略高的二丫头似乎还有敌意,她知趣地离开了,继续登场唱戏。 这一回唱的是《寄生草》,顾盼之间,老是往亭子上张望,唱词也委婉:细细的雨儿濛濛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liu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的口儿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唬的我不由的心中慌慌张张的怕,吓的我不由的慌慌张张的怕。 周心斋吐着烟圈儿,看着台上的小白鞋,想:看来徐家又有一劫。禅宗里有“虎中美女”的说法,说是老虎变化色相,一头猛虎成了一位美女,去诱惑世人。徐鸿儒宦海沉浮几十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但未必过得了“虎中美女”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