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第可名之为太极

    徐鸿儒留小白鞋和黄老板小酌的那个夜晚，归妹却外出了。在黄昏时分，她接到一封由豫南镖局火速送来的一封书信。信中称师伯杨露禅已到大沼府地面，待渡潜龙湖。古时通迅不便，江湖人常常通过南来北往的镖局趟子手传书。

    归妹大喜过望，和徐鸿儒交待了一声，渡水去彼岸迎接。待到亥时，归妹迎接到师伯杨露禅，但杨露禅坚持不立刻赶回徐宅，他是个怕繁琐礼节的人，不愿惊扰人，也不愿受约束，以为夜间赶回，必然搅动得徐宅一大家子不安宁，索性在岸边歇下。归妹理解师伯的意思，于是选择了一家肃静的老店住下，店是习家老店。这家老店颇有渊源，祖祖辈辈的习姓人在此经营。习家老店传说在唐时已经存在，风尘三剑之一的李靖曾在此打尖歇脚。

    在店里，伙计端来了洗脸水，归妹担心伙计粗笨，自个上前烫好了热毛巾，让杨露禅净脸，她又端来了铜盆，浇上热气腾腾的水，服侍师伯泡脚。继而唤伙计取来一壶窖藏的烧酒，做几个拿手菜。归妹又从随身的包裹中找出一个温润的紫砂壶来，壶体幽幽地泛着光，一看就是从绍兴老砂坑淘来的上等货。

    归妹拿出茶包，放进壶肚，沏入水，轻轻摇晃几下，烫一下茶，然后揭开壶盖，先闻一闻，知道味道依旧，才放心地沏满水，浸泡一会儿，双手奉上。杨露禅和蔼地看着归妹，将茶壶放在掌内，温暖传导整个手臂，他泯了一小口，馨香满腹，精气神也提了起来，旅途劳累随之一扫而尽了。

    杨露禅吃了几杯烈酒，兴致上来，话也稠了：为报习家多置酒，夜来风雪过江寒。风雪夜，人在旅途，把盏一壶烈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不亦快哉！这潜龙湖不是大江大河，但水深不可测，方圆几百里，你陈归妹和徐鸿儒，还有那个周大烟袋隐居在此，潜龙湖名副其实。

    归妹说：让师伯笑话。我家老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遁世只是无奈何的选择。当今天下，烽火四起，外患迫近，内乱频仍，归妹是一个女流，但也有心报效国家，但无门可投。戊戌新法失败后，我家老爷也寒了心，只有退回故里偏居一隅。

    杨露禅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是一种谋略。我也是闭关多年，此次来中原，一来看看你，二来寻找一下太极长拳的传人。

    太极长拳？

    是，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陈氏绵拳是一门绝艺，我一直想为这门拳术取个名字。同治朝，我在北京城练拳，当世大儒翁同龢一旁观看，他也为之叫好，他当时就为我们的拳取名为太极。后来，我也琢磨过此事，尤是这两年以为非太极两字不可。陈氏太极拳原有五路拳和一路炮捶，后来陈长兴公将五路拳整理成为一路拳，炮捶为二路。有门人说，一路拳为阴，二路为阳，我不同这个说法；也有人说，一路拳的母式为太极，懒扎衣为二仪，六封四闭为四象，后来的拳是八八六十四卦。我也不同意这个说法。

    杨露禅一改平时的温和，加重了语气说：归妹，你记住，我们这个拳每一个招每一个势都蕴藏阴阳。所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阴阳须臾不离，这才是我们的拳。世人不知，皆以为我们的拳为柔术，所以外人称之为绵拳。殊不知用功以来，千锤百炼，刚可以化作柔，柔可以近于刚，刚柔变换无迹可寻。只是从外观看之，颇似柔术，绵软无力，但绝不是这门拳的庐山真面目。所以，绵拳的叫法不妥啊，不可谓之刚，亦不可谓之柔，第可名之为太极。

    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敲击在归妹心头，她连忙跪拜，大声说：谢师伯赐教。归妹记住了，我们的拳从此叫作太极拳！

    她豪情在怀，一仰脖喝下一大口烈酒。杨露禅抚掌大笑，说这样才算是我杨无敌的弟子嘛。

    那么，师伯，什么又是太极长拳呢？我怎么闻所未闻？

    太极长拳，一百零八式，和绵拳一样，同是河南的秘不传人的绝艺。康熙年间，陈氏一位先人拳师外出走镖，遇见悍匪，不得已施展太极长拳，杀死了匪人，但招惹了大是非，余生不断受到仇人的追杀，最后离开河南，隐居山西大同，老于乡野。这位先人认为拳术是惹是非的根苗，临终前立下族规，子弟不能再练长拳。从此太极长拳失传。今日的陈氏族谱上，也只有太极长拳的拳名，但没有具体的练法。我听老辈的拳师讲长拳，也只是一鳞半爪，不得要领。不曾见到太极长拳的真实招式，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本以为平生再也不会见到这套长拳，谁知前段时间，义和团揭竿冀北，听说就有人使出太极长拳，我一路追寻，又传言这位高手来到苏鲁豫皖的地面，可惜至今无缘一唔。

    这么说，太极长拳是我们这门功夫的另一支了？

    是，可以这么说，我们的一路拳和炮捶是伯，那么这个长拳就仲了，伯仲是亲哥俩，但骨rou分离失散多年了。归妹，要练到太极的登顶功夫，就要找到这套长拳。

    归妹说：师伯，也不必太心焦。回家后，我多派下人一起寻找，相信可以找到的。

    杨露禅语重心长地说：归妹，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叫太极这个名字。太极是我们祖宗的根，是我们传统的图腾，至今还有一个拳敢名之为太极。我担心过，别的门派会说我们托大自傲，但做人要有担当，既然叫了，就要叫出好名声来。明末有位大学问家，不愿意出仕，一生著述自娱。他就是王夫之。王夫之对太极有个解释颇为精当，你要听好了。他说，太极者，极大极高极至也，是最接近“道”这个概念的。太极其实是阴阳混合而已，但又不能名之阴阳，冠之太极，以赞道之浩大宽广也。

    归妹虽然悟性极好，但师伯这些话也是似懂非懂，杨露禅看出她的困惑，宽慰地说：先记在心里，慢慢就明白了，太极拳这门功夫，内外兼修，刚柔并济，其功也多，其成也难。今后，你要勤奋练功，拳练万遍，其义自现。太极拳不是纸上谈兵，功夫上嘴不上身不行。你起来吧，光大门户就在你等。

    归妹起身，自感负荷在身，但心头似开了一扇窗，有豁然开朗的爽然。又如鼓帆乘风破浪，启航万里瀚海，虽然前方有千重万重的惊险，但极目远眺，有一片无垠的开阔风景在等待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