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先礼后兵

    初三上午，蓬伯玉带领着一百多名官兵乘官船，渡过了潜龙湖，来到子母柳的徐宅前。带队的戳脚高手隋大彪正待去叩打门环，但蓬伯玉斥退了他，这位大沼府的蓬大人抖了一下官袍，走上台阶，亲自敲门。

    管家翟巽出门迎接。蓬伯玉是个文人，面白无须，又矮又胖，四十岁开外，不笑不开口。长得像个不倒翁。翟巽知道他的来头，赶紧躬身施礼，小心翼翼地探问：“蓬大人，来子母柳所为何事？”

    蓬伯玉一笑，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线，说：“尊驾怎么称呼？”

    哦，小人是徐宅的管家，姓翟名巽。

    原来是翟大管家。我听说过，你是京师六合门的高手，跟随徐大人怕是超过了二十年了吧。

    翟巽心中一股劲提了上来，不料这位偏居大沼府的地方官一见面就揭了自己的底，看来来徐宅前做了不少功课。他继续陪着小心，看了一眼隋大彪和他身后两队官兵，问：“蓬大人，这是——”蓬伯玉不经意地看看手下人，乐呵呵地说：“翟管家，不要多心，昨天手下人说子母柳响起来枪声，我是担心徐大人的安全，特来率兵保护。”

    翟管家明白他这是借题发挥，名曰保护，其实是率兵前来搜府。他骤然紧张起来，说：“蓬大人，小人给我家老爷报信去，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来啊，给蓬大人搬把椅子来。”

    徐鸿儒说了一个“请”字，管家翟巽马上又回到大门外，蓬伯玉不慌不忙迈着细碎的官步来到客厅上，一百多号的官兵涌进院子。

    在客厅门侧，冲着晴光，徐鸿儒正在篦头，辫子披散开，有一半头发都已经灰白了，剃头匠刘二好站立一旁仔细收拾着。自从上次在剃头铺发生了意外，翟巽不敢轻易让主人出门，特意把刘二好请到家中做活儿。

    蓬伯玉当即跪下问安：“徐大人，卑职蓬伯玉给您请安！”

    徐鸿儒置若罔闻，继续闭目养神，倒是刘二好慌了神，管家翟巽刚才报信，他也听得真切，好家伙！这位就是大沼府的地方官蓬勃玉，手底下握着辖内几十万人的生杀大权，还了得嘛，看见蓬大人轰然跪下，他有些不自然，停止了编辫子。徐鸿儒抬头看看不安的刘二好，埋怨道：“怎么啦，二好？古人讲究泰山崩于前目不转瞬，不就是地方上的父母官来了吗，怎么就慌神了？官与民就好比舟的关系，没有了水，舟上哪去摆渡去？老夫虽然也曾当过撑舟人，但最看不得那官帽子压百姓的小人。”

    蓬伯玉干笑了几声，知道徐鸿儒那话刺他，他恭恭敬敬地跪着：“徐大人，卑职听手下人说，昨晚子母柳响起了枪声，关切的很，知道你现在赋闲乡里，怕造反的贼人叨扰了你的安宁，特来问安。”

    “问安？蓬伯玉，有你这样在正月带着大批官兵问安的吗？”徐鸿儒奋力一拍面前的几案，也不顾脑后的辫子一片蓬松，刷地一声，他甩掉了身上篦头时所用的白围裙，三卷两卷扔到了蓬伯玉的头上，别看徐鸿儒平素温和，遇事退让，但到了关节处，雷霆方现，徐鸿儒走到蓬伯玉跟前，一生气把他的官帽子摘下，用力甩下一旁，喝道：“我算瞎眼了，养你这样一个白眼狼！恐怕你小子早就知道我回归乡里了，都半年了，你也不问安，早不来晚不来，过年过节的，你带着官兵来问安？”

    徐鸿儒摔掉他的官帽，有些过分，按大清律，是要追查徐鸿儒之责。但蓬伯玉大气不敢出，黑着脸听着。翟巽看了，也颇感解气。

    蓬伯玉有一股百折不饶的劲儿，头一磕：“徐大人，大过节的，卑职知道带兵闯入贵宅，实在惶恐万分，但卑职还坐在大沼府的公堂上，上面的命令不能不听。您老恐怕也听说了，正月初一，伏虎山的白小义勾结同盟会的人，明目张胆地攻打衙门，此事震惊朝野，全国上下闻此无不骇然。老佛爷下了懿旨追查逃犯，宫里派来的钦差大人就在衙门口督查办案。现在白小义、孙寡嘴等人四处逃串，我带人搜遍了大招府的边边角角，唯有子母柳没有搜查。徐大人，门生不敢叨扰你的家人，但此事不同寻常，是天下第一号的造反案，我不得不登门。请大人体谅卑职办案的难处。”

    蓬伯玉的确是徐鸿儒的门生，当年他考取进士时，搜肠刮肚寻找文思之际，手腕一顿，狼毫尖没有凝住墨，落下一大滴墨团，正好滴在卷首上的署名栏一旁，清朝八股考试有规定署名处用正楷签名之外，不能有任何标识，染上类墨团，就有了作弊留暗记的嫌疑，试卷一律视为废卷。当时，蓬伯玉就懵了，想起十年寒窗，皆因一日不慎，所有的幸苦付之东流，越想越憋屈，不禁在考号内恸哭。恰好，徐鸿儒那一年主持国子监当主考官，巡视时，竟然听到肃穆的考场内，有一个举子的哭声。他感到纳闷，来到蓬伯玉面前，看到那滴墨团，他是过来人，明白了原委，宽慰蓬伯玉几句，后来又特意关照阅卷官不要追究，蓬伯玉就此躲过了一劫，考中了进士。考中的第二天，蓬伯玉身披中举绣球到京师的徐府，一则是为了报喜，二则是为了报恩，从此拜于徐鸿儒门下。起初几年，师徒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但戊戌运动兴起后，朝堂上新旧派系泾渭分明，蓬伯玉见老师和维新派来往密切，就刻意地远离了徐府，他意识到京师是个大漩涡，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

    清末官场的潜规则就是这样：不站队，不行；站错了队，也不行。如果你耍小聪明，做个高姿态的中间派，那么恭喜你，你就成为了所有派系的攻击对象，不出乱子还好，一旦有了岔子，他们就会找你当替罪羊。

    为啥？因为你清高不合群。

    蓬伯玉城府很深，他知道自个没有靠山，不过是进士出身，再在京师熬几年，不过是到翰林院养老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如离开这个是非圈。所以，蓬伯玉和吏部的官员靠拢，主动要求外放。不久，吏部有了空缺，让他到大沼府走马上任，来之前，一听到大沼府，哪里可是苏鲁豫皖的交界处，民风彪悍，时常有土匪出没，家在浙东的蓬伯玉有些失落，他一心想外放到江南富庶之地当个县令，在好山好水的温柔乡里养老。来到后，他又马上改变了看法，大沼府是中原的前头堡，商业发达，物产富庶，民间奇人迭出，文玩古董铺子比比皆是。公务之余，蓬伯玉开始玩起了收藏，并且沉迷其中，天高皇帝远，活得还蛮滋润。不过，伏虎山的白小义扰乱了他的好日子。

    发了一场脾气后，徐鸿儒平静下来，想白小义已经离开了大沼府，自己又是闲居在家，不好阻拦他。一放之后，还得从容把紧张的局面收回来。徐鸿儒一摆手，依旧冷冷地说：“起来吧，正月里你跪在清石板上，不嫌冷啊。”蓬伯玉以为雷霆之后就是倾盆而下的暴雨，他已然做好了先礼后兵的打算，但不料是一番和风细雨。他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垂首站立。

    “蓬大人，你说怎么过搜查法？”徐鸿儒绕出厅外，站在廊下，瞅着一盆正月里绽开的水仙花。

    蓬伯玉紧跟其后，说：“不过是做做样子，堵一下京师里那些人的口罢了。要不这样，徐大人，卑职觉得，贵宅里女眷多，不敢随意闯进闺房，能不能请宅子里的人在厅里集合？而后，我们在各个院子走马观花地看一下，过场一完，卑职马上带队走人。”

    徐鸿儒点点头，招呼翟巽：“你去，告诉周师爷、女先生，还有四个丫头都到厅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