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礼物
长廊尽头,那人一身红衣灼灼艳丽,偏偏乌发和瞳眸都似墨染,一瞬间她抬头望过來的目光,似冬日九天之外月光一闪。 她不爱挽髻,长至脚踝的泼墨青丝无任何装饰。 红衣黑发,有种难掩的清美风情。 她提了盏琉璃灯立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这一刻风云静默。 这一刻时光轻声走过。 这一刻她与他隔在长廊两端,如楚河汉界,将彼此遥遥凝望。 半晌,她一笑,似云淡风轻,似花开山河,琉璃灯盏摇摇晃晃,她波光轻盈的眸子令人深感误闯了冉冉红尘的迷离。 “怎么闹到这么晚?”兰倾旖有些诧异。 “本來戌末就能结束的,但是大家兴致高,再加上父皇在此,他沒说散,谁也不敢先走,就晚了些。”闻人岚峥清浅微笑。 兰倾旖点头,关切地看着他的脸色,“我给你的解酒药,用了沒?” 闻人岚峥庆幸万分:“还好你有先见之明。解酒药效果很好,不然那么多人敬酒,我还真是吃不消。” “那就好。”兰倾旖笑眯眯点头,“我备了小宴,不知道有沒有那个荣幸请殿下移步一尝?” 暖阁里灯火依次亮起,将黑暗瞬间驱除,雕花铜火炉熏得一室香暖,阁中铺了锦帷的圆桌上,七彩斑斓,香气四溢。闻人岚峥怔怔地看着那些药香与菜香诱人混合,颜色和形状各擅胜场,连萝卜都雕出漂亮的牡丹花的大菜,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一直知道你对吃很在行,沒想到你更会做。” “我觉得你大概沒吃饭,所以做了这一桌。”兰倾旖拉着他坐下,她今天心情好,不计较他说话不中听。夹了块茯苓夹饼到他碗里,“來,先吃点垫垫底。”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这顿生日宴,闻人岚峥看着满桌佳肴,“我从來不知道你厨艺这么好。” “跟着师父学的。”兰倾旖咬着鱼rou。 “你师父教你下厨?” “他自己懒得做,就让厨娘教会我來代劳。” 闻人岚峥不做声,心说你师父究竟该是怎样的奇葩,才教得出你这种徒弟?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兰倾旖笑容甜美如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亮光灼灼。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打开心结,接受世间一切悲喜爱恨。” 兰倾旖笑容僵了僵,眼底浮出一丝微妙的色彩,蓦地近乎叹息地抱怨道:“拜托,沒必要这么煽情的。” 闻人岚峥轻笑,觉得这种相处模式也挺好。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后。 兰倾旖从怀中抽出一个精致的淡紫色香囊,慢吞吞道:“喏,送给你的,别嫌弃,一点心意。” 闻人岚峥怔住,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香囊。 梅花攒心形状,和田玉坠勒金丝镶嵌,浅紫底上的绣纹非花非鸟,而是用银线绣着的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淡白色月光石穿孔结着淡紫彩线丝绦,内装丁香、薄荷、藿香、紫苏、菖蒲、艾草、佩兰、苍术、白芷、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 “这是你……亲手绣的?”他有点呆滞,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这女人……这女人……她竟然会做女红刺绣?怎么可能? 他还真沒料错,兰大小姐会做这些她看來很低级很无用的事吗?答案当然是否定。刺绣?别逗了,她大小姐长这么大,在这之前连绣针都沒碰过。 兰倾旖对上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很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看天花板看地面看桌子看火炉什么都看就是死活不敢看他,“那个……那个……”她吞吞吐吐,在心底告诫了自己一万次不要不好意思不要脸红,可还是很丢人地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的guntang。 完了完了……兰倾旖心中哀嚎,自己一世英名从此付诸流水。她脸上表情甚悲催,“是我亲手做的。” 嗯?闻人岚峥挑眉,眼神疑问。 兰倾旖咬了咬牙,狠心道:“不就是先在缎面上画好了样子,再照着这画用飞针牵魂的暗器功夫穿线吗?” 啊?闻人岚峥呆了呆,她竟然用这种顶级暗器功夫穿针引线? “喂,你到底要不要?”兰倾旖恶狠狠逼视他,咬牙切齿道:“这可是我做的第一件也是迄今唯一一件女红,你不要我就拿回去了!” 闻人岚峥一愣,立马回神笑道:“要!当然要!这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自然是要留在我这里的。”他仔细看着手中的香囊,神色惊喜,“你的画艺很好。” 兰倾旖点了点头,神色带了点小得意,“那当然。” 闻人岚峥微笑看着她,灯光下少女含笑嫣然,眼神濛濛如秋水,多了些平日难以见到的娇俏。 他笑容倏忽转淡,心里泛起些许的叹息,这样的鲜妍明媚,自己还能看见几回?他很快甩开这些有的沒的,郑重地收下了毫不值钱却无比珍贵的生辰礼物。 有婢女上來撤下残席,两人结伴坐到屋顶上看景闲聊,兰倾旖还顺手拎了壶梨花白,两人共饮一壶酒,也不提国家大事,只聊些风花雪月野史传说,倒也是段好风景。 夜风清凉,夹杂着十月花香一起飘进鼻中,偶尔有花瓣被檐下金风卷起落于闻人岚峥脸侧,更衬得他肌肤如玉光洁,这人天生气质雅致风流,静默不动时也带着几分散逸之气。兰倾旖看着他精致的侧脸,心想自己或许也该找时间拜访一下黎国那位闭关清修多年的国师大人了,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 兰台温酒伴月落,枕苍烟万顷星河阔。 层层开启的朱门,广阔延展的甬道,甬道尽头,垂着灯焰微青的八卦长明灯,直线般一字排开垂天而來。 长明灯下,现出肃然而立的黑衣男子,衣袖在夜色中闪耀着连绵银光,如烂漫展开的银河。 他容貌俊美妖孽,星光下更显一份惑人的邪魅,一眼看去,如看进了烂漫星空浩瀚银河深处,令人忘记了他的具体相貌和轮廓,满脑子只余下那惊心动魄的艳色。 这种艳色和气质已经超脱了年龄,超脱了青春。即使他活到七老八十,他依然有这个魅力倾倒世人倾尽风华。 兰倾旖小心肝凉了凉,心说今日总算体会了把什么叫美色误国。难怪这家伙这么低调不出门,这张脸也就罢了,可这幅气质换了谁都得掩着啊!扔到大街上绝对会让万千少女为之疯狂。 温九箫仔细打量着面前红衣少女,“七七?” 兰倾旖点头,微笑:“是!” “跟我來!”他转过身。 沉寂了十几年的兰台宫,今日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这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黎国的国师温九箫已闭门不出、不见外客数十年,即使是黎皇闻人炯上门拜访,那也只有吃闭门羹的份。 來往伺候的下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少女远去的背影,悄悄地用眼神交流着自己的震惊。 而此时,高台月下,两人对酌。 兰倾旖看着面前人,目光中带着点琢磨不透的色彩。 “不愧是黎国皇宫珍藏的‘一斛珠’,味道果然醇厚。” 温九箫也在看她。 这对年纪相差了整整十五岁的一师之徒,就这样带着审视与警惕的目光,看进对方的眼眸深处,暗暗思索着,评估着。 一笑间各自思量。 “我以为你來玉京后就会立即來找我。”温九箫若有所思。 “本來是这么打算的。”兰倾旖直言不讳,“只不过半路上出了点意外,我因祸得福,将人都打发了,也就沒必要來找你了。” 温九箫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震,杯中酒泛起淡淡涟漪,一层一层地扩散开去,“难怪……”他声音带了笑意,“好!很好!不愧是有史以來最年轻的继承者。” 兰倾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温九箫神色散漫,“玉京有风将起,你可要多加小心了。” 兰倾旖只笑了笑,不以为意。这人……什么不问世事闭门不出,什么闭关清修六根清净,都是唬人的吧!瞧瞧这人明明把玉京的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放心,我能应付。” “这是你要的东西。”温九箫递给她一个三寸高的白玉瓶,淡淡道。 兰倾旖从怀里抽出一本蓝皮书,“这是《天算经》,我不欠你人情。” 温九箫毫不客气地接了,其实他本來想着看在自己徒弟是闻人岚峥的胞妹份上,将蟾蜍血送她好了。沒想到她还带了谢礼,真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既然给了,他也问心无愧地收了。不要白不要。再说他想要这本《天算经》也有很久了。 “七七,有句话做师兄的不得不提醒你,你虽然不相信命理玄学,但时势大局还是会看的,目前的情况,玉京你还是不要多呆得好。”温九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浅淡。那笑说不出冷或热,喜或悲,清或媚,似乎只是个笑,带着淡淡的嘲,微微的诮,嘲讽的也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这芸芸众生,或者是他自己,于是整个人都有了一种虚幻感。 兰倾旖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掉进陷阱的猎物,正拼命想办法往外爬,而他就是在陷阱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挣扎的同胞,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喜。“放心,我能自保。” “那就好。”温九箫语气柔和如话家常,“十六年前我曾用紫微术数推算过黎国皇族的命运……” “闭嘴!”兰倾旖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若霜雪。 她对星相占算之类的事情不感冒,也沒兴趣学,黎国都说国师的星相占算之术通神,但她知道,言旷才是真正的通神。国师作为言旷门下专修此道的弟子,他的话,她还是会信的。 正因为会信,她一瞬间,觉得全身如火烧,烧得她的血都冷了。 “七七,你不想知道你的命星在哪里吗?” “不想。”兰倾旖语气生硬而冰冷地拒绝,“我当年就不想听师父的星相结果,如今自然也不想听你的。” 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温九箫才抬头看向北方远天,那里,一颗天星遥远而湛亮,周围却牵着一条看不见的暗线,正缓缓地与南方某颗星辰相连。 他笑了笑,神色饶有兴致,目光凉凉带嘲。 真是扑朔迷离的诡谲命格,难怪那群老家伙这么看重。 该來的,总会來。他不急,等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