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准备了一夜的话,终究是未用得上说出口。 时间,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 一个人的决定,往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下,不会后悔。为的……是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当月影孤鸿,跪在罗喉面前,面容坚定,落地有声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十万人的决定时,那最难的问题,迎刃而解。 隔墙有耳。 一夜的谈话,并非无人所知,也正是为此,让更多的人明白,他们,是怎样被人……保护着。 他们该做些什么?是继续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保护,还是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以月族为首,自动请愿,十万人,甘愿赴死。 只是,月影孤鸿心怀惭愧。他是族长,他的子民,需要他的带领,所以,他无法以身相随。但他不死,便会让族民记住,月族,是在谁的保护下,安然渡劫。 邪天御武的恐怖,人人皆知,十万人鲜血染成的天柱,也只能压制三成功力,那四人,是否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这样的强敌,换做他人,早已跑了。偏偏有这么一群……傻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这一切,是命运安排,早已注定好,无可替代,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又是谁? 十万人的鲜血,终究不曾白费了功夫。 压制邪天御武三成的功力,换来的,是险死还生后的和平与安宁。 一座巍峨的都城,耸立在天地之间。 西武林,天都,武君,罗喉。 那一役之后,君凤卿还是走了,与邪天御武的交战,太过疲累,他也该将人生剩下的时间,归于山林,陪伴娇妻爱儿。 而留下的那一部天都治典,写下了属于天都的辉煌。 “凤卿走了,枫岫走了,黄龙走了,为何你还留在这里。” 天都,只剩下他与刹无血。 若你想走,吾,不拦你。 “为何要走。要我留你一个人,看这冰冷的砖墙?” 不曾结义,是因为不在意形式,不会离去,是因为舍不下并肩作战的回忆。这些年,因为彼此,才不孤单。 所以,不会离弃,所以,不会背叛。因为知晓彼此……是怎样的存在。 为人,为世,做过怎样的决定,又做了……怎样的牺牲。 纵然天下皆叛,只有兄弟,才会做到……白首不相离。 安逸之下,换来的,是最残忍的,心上一刀。 活下来的天都人,安然地享受着罗喉带来的和平,不知感恩,不知为之体会,开始为祖辈的牺牲声讨,开始为罗喉的统治不满。当反抗的声浪一波接过一波,当伪造的史册变成事实,罗喉便成了一名为成就霸业而牺牲了十万无辜的暴君。 愚昧的人们,往往只倾慕英雄眩目的光彩,又怎能看到英雄背后累累的伤痕;又怎能明白这美丽的光圈是由血泪凝聚而成;又怎么知道,英雄的生活刻画着无穷的患难和创伤。 吾将归还这十万的血灵与怨恨,我的双眼将见证你的灭亡,我的骨头将刺穿你的咽喉,你的追随者永远见不到茁壮的幼苗。 邪天御武临死之前,若鬼戾般的诅咒,犹自响在耳边,而这一切,也逐渐……成为现实。 这是一条……不归路。 “无血,你说的无错,这世上,本无该谁欠了谁,吾为天下,做了这许多,从不需求天下回报吾什么,吾要的,只是……对吾之兄弟,公正的对待。” 他可以忍受对自己的不公,却决不能容忍,那些残忍的污蔑,加诸在最重要的兄弟身上。 “我明白,所以,即使到了如今,我也甘愿……留在你身边。” 时间,对他们来说,唯一的意义,便是用来记住,记住那些逝去的人,以及……记住这些眼前的不公。 民心如此,历史已定,既然,被那十万遗民篡改了真实,那么……为何不顺应这真实,让这天下,再度一尝……血与火的屠戮。 暴政起,战火生,这一次,却是无人再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她心中不曾存有迟疑,亲手斩杀那十万民众,或许,这指控,该由她一人担下,罗喉……不该染上这些争端。 没有人比罗喉身边的他们更清楚,罗喉究竟是怎样的人。权利,财富,统治,这些,都不是他要的,可民众,偏偏不给他那些最简单的东西。 自寻……灭亡而已。 “醉饮黄龙,你疯了!在这个时间,这种场地,来这里!” 刹无血怒斥着浑身浴血的白发男子,这人,销声匿迹了二十年,再出现,便是杀入重围,入这明知必死之局么! “因为吾很清醒,所以吾才来此!你们,随吾走!” 他隐居了二十年,这段时间,他不知为何,脑中时常浑浑噩噩,仿佛有两个自己,在耳边诉说着也许属于,也许不属于他的过去。可当他醒来后,便是异常的明白,明白这前后的因果,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虽然功体尚不完整,虽然还不能恢复到过去的地步,但他……不能不来。 邪天御武,本该是……他的职责。却让这不应被卷进来的人,涉入其中,赔上一生,难道,不该由他来救赎? 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他的来历,他的身份,决不能……被人知晓。 因尽果来二十年,如果这一切不可逃避,又何必多拖一人下水。 罗喉不言不语,手中刀,无情斩落这些曾经追随他,如今追杀他的人。他若未曾遭人暗算,未曾中毒,又怎会如此狼狈,如果不是他,又怎会拖累了刹无血与醉饮黄龙。 “吾断后,你们,走!” 眼前已是模糊一片,罗喉知晓,或许今天这一局……自己走不出去了,但那二人,却必须走。 “武君……” 一声轻呼,一道黑影,迷迷蒙蒙,穿过人群,扬手,一蓬烟雾,迷住了追兵的眼。 “月老,是你!” 刹无血如何不知,今日是必死的局。那毒,无声无息,渗透罗喉心脉,而她中毒不深,却是因为……罗喉替她逼毒。所以,她……更不能走。 月影孤鸿不给他们多说的时间,拉起人便跑,他的迷烟,挡不住太长时间。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他们耿直,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住真相,不会被欲望,蒙蔽了双眼。 有这些,便够了。 “月老,放手吧,避世的月族,不能没有你,不能被牵扯其中,趁着追兵未至,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来过。” 刹无血声音平淡,她,罗喉,醉饮黄龙,三人互相扶持,早就不堪负荷。 “不可能。血少,这一切,不该是你们背负。老夫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有想过离开。” 月影孤鸿年纪虽已老迈,却是不肯让步。他的心,还不曾被世俗沾染。 “月老,听吾一言。今日之局,已成死局,何必将你牵连其中,你若走了,或许还有人,为吾等收尸,相识一场,你难道便愿意看到吾等死后,尸身被人屠戮?” 刹无血轻声咳嗽,语气,不可反驳,而后,便迎着醉饮黄龙不敢相信的目光,一掌劈上他的后颈:“月老,你若是还称吾一声血少,还称罗喉一声武君,便带醉饮黄龙走。这是天都的事,而非……你们。留下有用之躯,不许复仇,无需复仇,远离这一切。” “血少!” “你不走,是要吾立刻自绝在你面前么!人世活一场,便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我……明白了,我……走……” 月影孤鸿咬咬牙,背起醉饮黄龙,他知道,他劝不回头,而让醉饮黄龙活下去,也算是……完成他们的心愿。
看着月影孤鸿消失,罗喉笑了,笑的轻松,恍如先前一场大战,不是他们所为:“追兵来了。” “是啊,我听到了,而且,比刚才更多,还有……大角色。” “那就……一战吧!” 既不成局,那便以鲜血,来写下最后的篇章。 只是,吾仍希望,你能……活下去。 罗喉这一眼深沉,只是未曾被刹无血发觉,她的注意,已完全在须臾而至的追兵之上。 一口长刀,刀风雷霆,她见过,在先前的围杀之中,这个黑发青年,居中帷幄,此刻入场,是要……做最后的胜利者么? 只是——路,是吾选择,吾,不曾后悔。 你们,想要见识杀戮,想要见识最深沉的绝望,吾,成全你们。 就让这燃烧不烬的烽火,烧尽面目全非的历史; 就让永无尽头的兵燹,严惩恩将仇报的背叛。 这一身的红,由鲜血的浇筑而成,不记得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她只知道,她……甘为修罗。 手中重剑,似真似幻,似虚似实,疯狂笑声,自她口中传出,天空中,地面上,一点一滴,尽是血雨。生命在这一刻,不堪一击。 这一尊魔神,飞扬的黑发,在风中丝丝飞舞,染满杀戮的血红双眸,带起多少绝望的惨啸,可人力,终是有尽时—— 一声龙吟,刀风至,一道流光冲霄而起,映得天地之间,一片灿烂。这一式,天地间陷入——寂静。 这刀风,如此瑰丽,却有恁般霸气,带着璨闪的星芒,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 一蓬血,散落半天之间,一具高大身躯,挡在她的面前,罗喉双目血红,依然留有一丝清明:“吾,即使死,亦要护你一丝周全,为你这二十年来,不变的信任。” “罗……喉……!” “计都·瞬日斩!” 这一斩落下,开出一条血路:“你,走!” 已看不出一丝血色,却染满猩红的面容上,是无尽的绝望。 “我……” 话音未落,骤变……剧生。 罗喉为她开出一条血路,却是忘记了身后的杀机。 那一柄浑然霸道的刀,再度带着划天劈地的威势,呼啸而至,于是—— 金袍血染,散落无边无际,唯有眼中一丝狰狞,一丝不甘,宣告着这最不该出现的结局。 一代武君,断首……而亡。 “不,不要,罗喉,不要,不要!!” 便在此时,刹无血脑中一痛,无数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而至,而她周身上下,更是突兀地缭绕上无数冰凌火花,她所在的空间上方,蓦然发生着rou眼可见的混乱扭曲,那股力量,甚至牵引着地面的残石碎屑,以凌乱无章的线路快速飞舞。须臾间,更是诡异地出现了条条雷闪的光芒。 那股庞大的吸力,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刹无血吸入其中,随后消失不见,便如同这世上,不曾来过这个人般,再无一丝生息。 这是邪天御武最后的诅咒?是他们的胜利?还是……其他什么? 黑发青年惊愕地看着发生的如此快速的一幕,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有呼啸的冷风,宣告着……这一切的,落幕。 罗喉,我,不是刹无血,我,是夜沧澜啊!不管我是谁,我都不想看到你死,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我要……杀尽天下,为你陪葬! 意识逐渐昏沉,她并不知晓这巨大的吸力,会将她带往何方,她只知道,这些年,她失去了太多,忘记了太多,如今,连最后的坚持,也要失去……么? 眼前,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