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九如其实有很多想要问的,但正如同他所想的,如果夜沧澜不说,他便不会开口。那毕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若是当真问了,只怕会成为撕破伤口的行为。 他是希望劝解,而不是……在伤口上撒一把盐。唯有当事人自己不再挂怀,才会痛快讲出。 同样的,夜沧澜也不是丝毫不像了解这些年来师九如是如何过的,只是……她问不出口。 化身刹无血,她或许坦率过,但那只是深藏在她心底,曾经的另一面罢了,她很清楚,当她记忆恢复起,便还是……惯于多年冷淡的人。 只是。 昏黄的灯火下,夜沧澜发觉,师九如的颈项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原来……他/她还戴着…… 同样的,师九如也注意到了她颈上那鲜艳如初的红绳。 “你……” “你……” 几乎是同时的开口,又同时止住声音,空气中充斥着的诡异气氛,名为尴尬。 然而,她的手,却是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玉坠的位置,记忆,也飘回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夜。 三十年。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失去记忆的时候,也从未将它丢下过,怕红绳磨损,她定期更换,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疑惑,这枚玉坠,究竟是谁的。记不清,却不想摘下,一戴,便是三十年。 “你可是想要看它?” 师九如扬手,想要将颈项上的项坠取出,当初,他回到仙灵地界时,还曾被胞姐打趣过,随身几百年不换的玉佩,就这么换掉,莫非是堂堂灵之子也动了凡心。而这一问,则被他一笑带过。当然,疑问,自然是留在了仙灵地界众人心中。 因为……他们从没想过,还有人,能让这脾气执拗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去的师九如,改了主意,融合六魄,不再拖着一副随时可能会倒下的病体,四处行走。 “不。” 夜沧澜一惊,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按住了他。不知为何,她不想看,不愿看,不敢看。 多少年不曾被她记起的过去,如果可以归咎于外界的因素,倒不如说……是她自己在意识深处的逃避。 同样的,她更不明白,为何师九如会一直戴着…… 那一幕,不曾忘。 如果没有那三十年,或许,一切又是不同。 对了,天都三十载,在这里,却是七年…… 哈,此时纠缠在这时间之上,又有何意义。事情,已然是发生了,便不可能回头。 “夜深了。” 她蓦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师九如手腕上,两人的距离,也是近的异常。 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她淡声道,不过人却是未有半点动作。 “既是如此,早些睡吧。” 师九如与她相同,人动也未动过,谁……也不肯从椅子上起来。 沉默半晌,还是他先开了口:“吾在此便可。” 翻身,上床。夜沧澜不再与他坚持,一来,是知晓说不过他,二来,也是不想让这气氛更尴尬下去。 她是脑袋抽筋了,才会跟这家伙一起出来。 结果……还是什么都不敢问。 师九如发觉,他想要的太多。他既想让这个苦境没有争斗,也想要眼前这女子……不再掩饰自己。 这两者,其实不冲突。 罢了,何必自添烦恼。 四张椅子拼在一起,也是能躺的安稳,至于是否能够睡着……看床上那个瞪眼看墙壁的,和椅子上这位数着木纹有多少的……就知道。 夜,益发沉了。 他们,书写一个暴君,那么,吾,便让他们看清,怎样,才是暴君所为。 暴君又如何?罗喉,你说,他们……是不是把人心想的太过简单,权利,欲望,名声,这一切……不过是杀人而已,谁怕过谁。 哈,这许多年来,有你陪吾,吾却是未曾言过一声谢。 说什么谢,这字,太见外了。这世上有看不完的风景,打不完的架,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话,当然,如果没有兄弟,那这一切也都是空谈,你说对么? 呵……说的好。 啊啊,说起来,我是到底拿你当兄弟呢,还是拿你当……爹?你说你这种老头子一般的气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 (⊙o⊙)…呃没什么,没听到就对了,你幻听嘛~ 故人旧言在耳边,依稀盘旋,眼前所见,所感,恁地真实。 忽而——血与火,交织成一片无法避开的海。 又似层层叠叠,毫无生路的绝境蛛网,让人……无法脱逃。 凄厉尖锐的呼啸,是人声,风声,雨声,更是……喊杀之声。 是谁,身上纵横交错着无数道的剑痕血口,几乎看不见一片完整的肌肤。 逃,为何要逃,逃得过一次,又岂能再逃过第二次。不如……一死方休。 这是武者的尊严,也是最后一战的……绝望。 交错在眼前的人影,虚实不清,忘了什么,记得什么,失去什么,得到什么,她眼前所见的,犹如走马观花一般,一幕幕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久到连她也忘了,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沧澜,醒醒……” 师九如有些担忧。 他睡的极浅,是以在夜沧澜情形不对头的时候,立刻清醒过来。捻亮了灯芯,便发现她似是梦魇缠身。 其实,她很久不曾做过噩梦了,自从她恢复记忆,便强行控制自己,不去回忆天都三十年。她也做的很好,除了……今天。 因为放松,所以才会疏于自律,所以才会不可抑制地,被那段过去所召唤。 依稀听到有谁再喊她,是夜沧澜,还是……刹无血?到底哪一个才是她…… 儿时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放大,那一道深缠在心底的锁,与三十载的天都交织在一起,无法……醒来。 没有办法,师九如只能一指戳中她灵台xue,强行让她清醒。 就在夜沧澜清醒的瞬间,她几乎是弹身而起,想要冲下床去,逃出梦魇缠身,那感觉,并不好过。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偏偏醒不过来,只能当做旁观者,重新回放着无法回首的过往。
只是她起身的动作大了些,未曾注意到她与师九如的距离,这一下,直直与毫无防备的师九如撞在了一起。 于是……接下来的被动动作,便是被师九如抱住,而这温暖,依稀相识。 是那年树下,也是…… 第一个十年,天都的背叛,她与罗喉被人下毒,身受重伤,东躲西藏在一处山洞,外面,是连绵的瀑雨,呼啸的寒风,洞内,是一片阴冷。那个时候,两人相拥,是互相支持着活下去,告诫对方,一定不能在这里跌倒,他们今日得到的,来日一定要加倍返还。 那时心里所想的,只有……复仇。所以,感受不到温暖,耳边能听到的,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般的心跳。 如今,却是不同。 师九如觉得,自己是抱着一块冰,一块由内向外散发着寒气的冰。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从心底便没有温度。是怎样的噩梦,怎样的过去,让她……如此烙印不去。 人冰冷,手冰冷,唇……冰冷。 一切发生的如此自然,自然到无可辨别,究竟是怎样的开端。 彼此的呼吸声,近在耳边,鼻间,传来的是属于阳光的清香,与暗夜处子的幽香。 唇与唇相贴,是生涩的本能,也是生死不知,心悬七年的挂念。 突然,不知怎地一回事,两人的舌尖,不经意,不小心地轻轻相触,刹时,一股足以燎原的火热,自心底燃烧而起。 他的唇,坚决而温柔的缠绵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冰冷而轻柔地与他交缠。 于是,清明意志,随风四散,这是一个令人意乱情迷的感官世界。 是痴,是傻,也是……醉。 没有什么能比彻然醒悟,发现自己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便忘不掉一个影子而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来的令人刻骨铭心。时间,不曾淡漠这个身影,反而……是更加深刻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夜沧澜那两排细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乍逢黎明的黑色凤蝶,缓缓地舒展翅膀,而后,那幽黑深邃的,染有一抹妖异金红的双眸中,有着一抹不知所措的迷芒,眼底,映着那双温柔与刚毅同存的蓝瞳,默默的,四目之中,只有彼此,交流无声。 蓦地------ 数声尖锐凄厉,又戛然而止的惨啸,在这寂静,旖旎的夜晚之中,响彻云霄,这惨啸,是对生命的悲鸣,也是对生命最后的眷恋。 更是……唤醒了沉浸在两情之中的人。 仿佛是被烫到一般,夜沧澜迅速地推开师九如,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撞破窗户,就这么硬生生地向着惨啸发出的地点冲了出去。 师九如自嘲地苦笑摇头,认准方向,追了下去,心情,也为知平复。方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做出如此……无法控制的行为。不过,眼下……他却不知道是该感谢那惨啸声,还是该为逝去的生命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