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当夜沧澜与九幽这一战结束之后,杜一苇等人不约而同地走了个一干二净,更有白露君被推出来,神秘兮兮地拐了师九如一下,嘿嘿怪笑着说了句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以后再问,下面的时间是属于前辈你们的……然后又哦呵呵呵地跑掉…… 真是什么跟什么…… 师九如冷汗地目送着这一群人走远,再看公开亭也恢复了平静,基本是人迹皆无……不由有些尴尬。 倒是夜沧澜,一点也看不出方才做了什么大胆的事一般,按住师九如的肩,淡声道:“即使如此,你随吾来。” “去哪里?”这种变化……真是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样子未免……未免变得太大了。 “这一战结束,若是叶口月人再有动作,吾便有十足的理由,将其在这个世界抹杀。所以,这难得的平静……与吾,共饮一杯。” 看着他,她的眼中,竟是再也找不出曾经出现过的……茫然之态:“吾说过,在解决叶口月人之后,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起。” “好。” 师九如淡淡一叹,她这变化,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好是坏。但她既然肯说出过去,那就是好的开始。 从来没想过,能有如此平静的时刻,就这么坐在河边,吹着清凉的风,晒着温暖的太阳,以及……如果没有那一堆酒坛,或许会更好。 只是,她每喝一杯,便要向河中泼出三杯,似是在缅怀什么人。 师九如不饮酒,也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她。 “师九如,你想问什么,尽管问。” 夜沧澜将手中酒坛远远抛开,就这么看着它顺着河流飘走,终于出声。 要吾问,可是,吾该从何问起。 师九如迟疑。他想要知道的,太多了。 “你的过去。”这四个字,其实很有弹性。他想要问的,是哪一个过去? “吾之过去?” 夜沧澜一笑,看着师九如的眼中,写满莫名的感情:“师九如,吾承认,有些事,藏在心底,的确沉重,只是,吾……能相信你么,相信你会将吾对你所言之事,尽数藏在心底,一直到你……死,也不对第三人讲出。” “这是自然,只要你信任吾。” 他当然不是喜欢四处对人讲他人心事的人,尤其是……她。藏了这么久的心事,要对人说,只怕……非同小可。 “……呵,也是,吾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值得吾如此信任。再随吾来吧。” 夜沧澜向师九如伸出手,眼前这十坛酒已空,再留下去,也无意义。 “你……” 师九如一愣,虽然是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但这场景,怎么就那么别扭? 鸡鸭鱼rou,挑选了最新鲜的,还活蹦乱跳的,青菜,是给了农户一些银两,自己捡着喜欢的拔起的,师九如眼看着夜沧澜这不明所以的行为,越发搞不清楚她想要做什么。 随后,她以黄金百两为代价,包下了一整间的林外野店。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眼见她脱掉这一身繁琐的袍服,换上了一身极为轻便,袖口极窄的黑衫长裤,进了厨房,师九如越发觉得想不通,她这是要唱那一出。 “吾……已经很久未曾如此轻松了。” 拉开椅子,在师九如面前坐下,夜沧澜就这么顺手取过一副筷子:“不论是在天都的过去,在寂山静庐的过去,还是……很久以前的过去。师九如,你在客气什么?” 她一指桌上菜色,这种场景……着实已是许久不曾见到。犹记得,当年,是金子陵死皮赖脸缠她下厨,现在想想,时间虽然已经不能再回头,可这一切,又何尝不是一种试炼。 “……” 师九如不语,他听出了夜沧澜的话意,天都的过去,寂山静庐的过去,很久之前的过去,这些年她的经历,过去的她的经历,也许……是不同的极端。 他知道,这是夜沧澜在用她的方式,选择出一个合适的开始,人总是要学会坦率,学会面对,那么……作为一个想要知晓真相的聆听者,能做的……便是顺着她的安排,她的话意,等下去。 “告诉你们的人,该休息的,便下去休息,这里不需要人了。” 夜沧澜对前来收拾空盘的店小二道,于是,毫不意外地,她和师九如同时在店小二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暧昧的表情。 毕竟,天色将晚,包下整间小店,又不要人送茶送水……那么,不想歪了才是怪事吧。 自然,夜沧澜是不管别人怎么看的,师九如也不会去在意。只要……心底没有那份心思,那么不论别人怎样想,也与他们无关。 “许多年前,吾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有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平淡,平静,以及……温馨。那个时候,吾甚至不知道,苦境二字,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一柄刀,一把剑,许多人,在许多年的那个时候,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多少年后,会过上喋血江湖的生涯。 “在吾来到苦境之前的那些年,吾,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最后这六个字,敲在师九如心上,令他一震,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些话,吾,也只会对你一人说。所以,你只要听下去便够了。”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值得她信任,那么……也仅仅是师九如而已。 在看过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未来之后,她若是还认不清楚自己的心……那么,那一场场的试炼,岂非……全部白费。 “不是苦境,不是灭境,不是道境,不是集境,吾来自的地方,对你来说,是不知道过了几万年之后的……这个世界。” 这句话,师九如腾身而起,面上,首次出现了勃然色变的神情,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夜沧澜会说出这样的话。 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未来? “你……此言,究竟是何意思?” 有些机械地问出口,师九如忽然觉得,自己声音似乎离自己很远。当夜沧澜说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或许,她是来自四境中其他一境。但,未来?这样的说法……当真让人难以相信。 夜沧澜沉默了一阵,轻轻拉开桌子,将椅子拉近师九如,坐在他的对面,双手交握,以手肘撑着膝盖,微微扬头,道:“你看,我这样说了,便是连你……也会有所怀疑。毕竟,这样的事实,来的太过诡异,不论是谁,都不会相信,你说是么。” “……不,吾……相信。” 师九如觉察到,即便她是以看似平静的语调,在很平常地诉说着,可微抖的手指,却是出卖了她的心情。这种颤抖,是对出口的真实,和从心底依然有着不想面对的逃避而生。因此,他在握住夜沧澜的手那一刻,便瞬间感受到……指尖的冰冷:“你没有欺骗吾的理由,更没有欺骗你自己的理由。所以,你说,吾听着。” 夜沧澜微微皱眉,凝视着师九如的目光,唇角,是一抹苦笑:“儒门龙首,真是给了吾一场……这一生,都不想要再去常识的试炼,不过,吾还是要感谢他,感谢他给了吾正视自己的机会,让吾有了……正面击溃一切的力量。” 所谓的变强,不仅仅是指武功,一个人,武功再强,若是心底留有破绽,那么,终会有一天,被破绽所反噬。可没有破绽的人,便不是人,是神。夜沧澜不是神,那么,她有破绽,可人就算不是神,也会有抵抗破绽的能力。只是要看……如何被激发出来。 对抗破绽的能力,便是……信念。 心底若是有了一个无法被超越的信念,那么,再大的破绽,也会逐渐被压制。 不管怎样的风险,怎样的艰险,也只有面对了,才能义正言辞地对自己说,不会后悔。 “这里,有一道伤。一道……不管过多久,吾都不会让它消失的伤。” 抽回一只手,夜沧澜一把扯开淡薄的外衣,令人脸红心跳的颈项并且出现在师九如面前,事实上,她身上还是有贴身内衣的,只不过……说是内衣抹胸更为贴切。 所以,师九如很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殷红如血,似是无法褪色的伤疤。 曾经……在她重伤之时,他也曾见过,只是那个时候,他只认为那是新伤初愈,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关注她的伤,而她又却是几乎不曾完整过。 她曾经有过父母,曾经有过温暖的家,当年在瀚海原始林,皮鼓师的幻术,让她看到了当年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幕。
因为无法控制心底的欲望,人心底对奢靡的追求,渴望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光华璀璨,美艳却不甘寂寞不甘平凡母亲选择背叛了这个家,选择抛弃了家人,成为了他人口中所憎恶的第三者。不知回头,不肯停止,最终,使得她的父亲郁郁而终,又气死了她的外婆。 而那之后,外界的舆论,内心的谴责,种种的压力,加诸在那个女人身上,使得她的母亲最终走向疯狂。 自杀前的那一夜,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迷蒙的大雨,身边,是不知该恨,还是该悲叹,当年只有15岁的夜沧澜。 一切发生的没有预兆。就在夜沧澜机械地削着水果时,她的母亲突然发出了一阵无法形容的,近似歇斯底里的疯狂笑声,随后,一把不知被她何时藏在腿下的剪刀,被她快速地抽了出来,狠狠地扎进夜沧澜的胸口。 而夜沧澜的耳边,也只听见到一句话。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奇怪,为什么杀不死你?杀不死你,那么……我自己死好了。 是啊,为什么当时死的人不是她?如果是她,那么未来的一切,都不会再与她有所关联。逃避,在每个人心底隐藏着。 从那时候起,她的人活着,心却是死了。 为了父亲和外婆的承诺而活,为了……一句冥冥之中,我会看着你,保护你而活。 从此,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所以才会选择……与尸体为伍,每天面对着冰冷的尸体,分析化验着一种又一种的死亡方式,不论是嘲讽这个世界,还是嘲讽自己。 “所以,当吾受到莫名的牵引,坠入这个名为苦境的世界后,吾,没有半分对那个世界的不舍。” 有的,只是对离开了亲人生活的世界的不舍,但,毕竟是没有活生生的人值得她怀念。 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有的,只是自己。所以,只要那些人,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也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对于一个没有了牵挂的人来说……人生那二十五年,就如同一场梦境。 那个世界,没有武功,没有修行,没有先天,没有术法,没有灵气,甚至,没有战争,没有喧嚣,活在那个世界,只有着让人无法想象的轻松。一切,都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甚至对于苦境来说,是有些离奇的普通世界。 “但吾知道,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不曾移开目光,师九如轻声叹息:“吾终于明白,为何吾会在你眼中,看到那些……让吾无法忘记的深沉。” 如果那个世界,当真是她所说的那样,那么,当年的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却要背着那样的事,沉重的活着,一过,便是十年。 他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世界,却是能想象出来,一个什么风雨都没有经历过的女孩,突然之间,失去了一切所带来的打击。 “因你重情重义,所以,你不能逃避,要带着亲人的心愿而活。这也是为何在你来到苦境之后,会与素还真等人情投意合,成为好友的原因。”同类总是相吸的,同样的傻,同样的痴。 “哈,这些人之中,难道就没有你么。” 夜沧澜突然笑了,她笑师九如的认真,笑师九如的凝重,眼泪,却是不由自主滑落:“吾说过,吾会告诉你一切,所以,吾不会让那些未来发生,吾不会让那些吾所看到的未来,有在吾面前上演的机会。吾不会再容许失去,吾已经没有家人,吾已经失去兄弟,所以,吾更不会失去……你。” 抱住师九如,夜沧澜擦也不擦眼中泪水,就这么任由它自己流淌:“吾,不是一个放得下的人。从来……不是。” 所以,她忘不了她的出身,忘不了二十年的天都,更忘不了,看到眼前人,死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无法言喻的心痛。 回溯之阵,回溯的,是心底无法逃避的景象,是心底不敢面对的景象,不论哪个未来是真,哪个未来是假,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敢碰触的地方。 其一,是她在天都的过去,其二,是她人生前二十五年的过去,其三,却是……一段又一段,非真非假,似真似幻的,未来。